魏晖送了鱼之后,便无所事事起来。 他今年十七岁,短短的十七载人生却被硬生生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十二岁之前,他是郴州军指挥使家的嫡幼子,不单锦衣玉食,且无人寄望他承担什么家族责任,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而在十二岁那年,族中被抄,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任何一丝先兆,忽地便由世家嫡子,变成了被官府通缉的叛将罪眷。 若不是父亲并没有束手就擒,而是奋力顽抗,他也许早不在人世了。只是几载的筹谋,最终也只落得如今局面。 父亲、长兄,还有庶兄们皆丧了命,只余数十残兵护着他们兄妹二人避进了这深山。 报仇的心思不是没起过,当初只身进京,便是抱着与那徐贼同归于尽的想法,只后来才知道这有多不切实际。 他一个无权无势还要四处躲避的“逃犯”,甚至连徐贼的影子都寻不到。 被魏琏带回来之后,他便开始叫自己刻意遗忘那些痛苦的仇恨,用魏妈妈劝他的话安慰自己。他是丁家仅存的男丁了,他需得为父亲延续香火,就这样在山中清净过完一生便是父母的渴望。 尽管如此,在此之前,他日复一日过着农夫的生活,却是从没考虑过这香火要怎么样延续。 而见到戚家娘子第一眼起,那颗死寂已久的心逐渐又恢复了跳动。随着这两日的接触,他更是确信自己对她的心意。 只是……一介山野村夫,身无长物,除了暗戳戳哄她开心,他又怎么有勇气向她表露出什么情愫。 那个傻妹妹,她不知道自己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叫她的兄长陷入了怎样的纠结之中。 心中想着不要再惹人不高兴了,之后避着她些吧,可一面又忍不住在寨子口来回徘徊,望眼欲穿。 来回踱了百八十圈之后,终于看见有人自远处而来,魏晖转身便想逃回寨子里,犹豫了一瞬,脚下却顿住了。 待到看清来人的姿势,更是急得顾不得其他,忙迎上前去满面担忧道:“小戚妹妹脚又伤了吗?” 因着裴宵和孟如意随他们回来的一路上,便是这样背着,裴宵的说法是妹妹先前脚受伤了,行不得山路。见着孟如意这两日在寨子里活蹦乱跳,眼下却又被背回来了,他下意识便以为是方才又伤着了。 还不待孟如意解释,另一边的萍儿先开了口,叹道:“唉,二兄,你果真心偏得没边了。” 说着,戳戳魏琏的颈子叫他放她下来,而后背着小手走到魏晖身侧,故作持重地踮脚拍了拍他肩头,“不过你就莫再想了,小戚姐姐已然订亲啦。” 孟如意不意刚回到寨子口就碰见魏晖,更料不到甫一碰面竟是较之先前更尴尬的场景。人家魏家二兄并没有什么意思,却叫萍儿这样一来二去地闹,之后可怎么相处才好。 她面色涨的通红,却不知此时此景该说些什么。正不知所措间,就见萍儿凑近她的二兄,又说起悄悄话来。 “我悄悄告诉你噢,是小戚姐姐与我说的,说她的未婚夫婿是她的表兄,是极好极好的人,待她也是极好,二兄你就别想了,小戚姐姐是不会留下来嫁你的。” 这话是压着声音说的没错,可在场除了孟如意外,另两位皆是经年的练家子,听力强于常人数倍不止,这一点距离丝毫不影响他们听见兄妹俩的悄悄话。 是以,话音一落,两人面色同时变得古怪起来。 表兄?未婚夫婿?怪不得呢……魏琏这般想着,又羞愧于自家弟妹在人家未婚夫面前这般现眼,不觉往裴宵处偷偷觑了几眼。 果见他唇角紧绷,似是在克制什么不悦的情绪,于是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有什么悄悄话回去说,快到午饭的时辰了,赶紧过去,迟了又叫大伙儿等。” 待用了午饭,萍儿有歇晌的习惯,将她送回去,孟如意才回到他们暂居的屋子。 裴宵正在给背上伤口上药。 因路上行得急,条件亦简陋,又一直背着孟如意,那些在他口中只是些不足道的小口子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孟如意也是从时不时渗到自己衣衫上的血迹才知晓的。 此前没有条件,也拗不过他,虽心中时时挂着,却也无法。 方才用午饭的时候,裴宵特地与那即将为他们领路的“路路通”坐在一桌,言辞中透露着想尽早启程的意思。 可孟如意这一回没有随他的意,坚持要求待他背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之后再走,否则自己绝不允他背着。 她是第一回在裴宵面前如此郑重提要求,不知怎的,对着她微蹙着眉头的严肃面孔,裴宵很快就认了怂,没有驳她。 只是到底不想多逗留,一回屋便认真上起药来,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孟如意推门进来,不意一张裸背撞入眼帘,她忍不住低呼一声,哐的将门又带上了。 心跳尚未平复,屋里传来裴宵平静的声音:“昭昭,你进来一下。” 孟如意面上热意未退,脑袋懵懵地站在门外,顾不得计较他对她的称呼,只支吾问道:“你……你穿好衣裳了吗?” 里头静默了片刻,而后听他道:“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你来给我上药好吗?”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孟如意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是听岔了。 “我……我去喊魏大兄来吧。”说着,转身便要走,却听门内之人制止道:“不必,若你不便,我自己来亦可,不要叫外人来。” 他的声音较之方才变得郑重起来,孟如意不明就里,只得听他的话。 里头之后就没有响动了。孟如意不放心,犹豫了一会儿,见仍是没有动静,到底咬唇闭眼再一次推开了房门。 裴宵听见响动,转头看过来,孟如意脸红红的,小步挪过去,边挪边细声道:“还是我来吧。” 他为救她而来,一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连着这伤也是为她受的。若是就这样拒绝了他,虽是出于礼教,可实在显得无情了些。 还是那句话,事出从权,身子是第一位的。 兀自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孟如意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药瓶,这才细细看向裴宵的后背。 这一眼便是触目惊心。 他一直说只是些皮肉伤、小口子,她竟也真的信了。看着那新伤叠旧伤的后背,那些纵横交错、有些甚至深可见骨的伤口,边沿隐隐还有红肿溃烂的趋势,孟如意拿着药瓶的手不觉发起抖来。 这些日子,她就是心安理得地趴在这样的背上,叫他一路背负着她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脸庞,她抹抹泪,放下药瓶,转身往外行去。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身,顿顿道:“你不许乱动,等等我,我去找盆清水来。” 语声中夹着哭腔,叫裴宵胸口一紧,回身时,她已小跑着出了去。 望着她急匆匆的背影,裴宵心中滋味难辨。不想,竟也有他裴宵使出苦肉计的这一日。 孟如意回来得很快,她还记着裴宵方才的话,说不让外人来,于是谢绝了魏琏要帮她的好意,选了个小的木盆舀了一盆清水自己端来。 她没有柔软的布巾,想了想,从里衣里撕了一块裙角下来,浸湿了,轻柔地沿着伤口外沿仔细擦拭过去。一边擦,还一边不自觉地轻轻吹着,好似这样就可以叫他不那么疼一般。 “我不让你叫魏琏过来,是因着行走在外,无论何等境况,都不可示人以弱。” 裴宵一边享受着身后之人细致的照拂,一边羞愧着。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担忧被误会,他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知晓了。”孟如意深觉有理,接着又叹道:“伤成这样,你竟也不叫我知道。若真叫歹人见了你这骇人的伤处,恐会大事不妙。” 裴宵闻言轻笑一声,“这算什么,若不是你执意不肯,我即便是这样也能背你出山。” 他所言不虚。十年军旅生涯,内忧外困,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伤处,即使再不照拂,早晚也会长好的,从前亦不是没有试过。 孟如意听着,却是咬紧嘴唇,眼圈又红了起来。 许久没有听见回话,裴宵正忧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就听身后悠悠一叹:“侯爷,你往后也对自己好一点吧。” 从前在孟如意的心中,裴宵是手握重兵、高高在上的权贵,顶天立地,仿佛万事都难不倒他。 而这艰险的一路上,她却头一次觉出了他游刃有余之下掩藏的不易。 这样的天之骄子,若不是曾经无数次经历艰险,怎会如此娴熟于荒野生存之术,又如何会对自己的身子浑不在意,好似全然不知疼痛为何物? 裴宵闻言,心脏倏地一顿,而后疯狂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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