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季春。 原本再过两日,便是孟如意最爱的上巳节了。 她尤记得岁初宴饮之时便与刘家姐姐商定,今岁的踏春之行不再往惯常游春的雁归山去了,届时两家结伴,往西行,去看看旧日里秋节才游的落英谷在初春会是怎样的光景。 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而今上巳未到,她却孤身一人置身在了落英谷外破败的山神庙中。 庙外风雨如磐,银河倒泻,进来时匆匆一瞥,见里头已经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十数人,一眼看过去,皆灰蒙蒙的。 就这一眼的功夫里,她也同样感到有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正落在她的身上,遂不敢再多看,低头寻了一处墙根坐下来。 初春时节依旧料峭,躲进这庙里之前又淋了雨,孟如意微微发着抖,双手笼着膝头,目光迟滞地盯着外头淋漓不绝的大雨。 她作男装,身上穿的是家中小厮的衣裳,露在外头的肌肤上原是糊满了泥灰,因方才躲避不及淋了些雨,面上不免斑驳了起来。 此刻她却顾不了这些,只微蹙着眉头,面沉如水,神情中透出茫然和绝望之色。 不饰一物的男式发髻上不时有水滴落下,迷了眼,她才顿顿地抬手抹了去。 “我就说那是个小娘儿们,看见没?”一声粗鲁的轻喝打破了庙里的死寂。 孟如意听见这话,猛的一颤,下意识抬眼望向声音的来处。 距她丈余的一小堆篝火旁坐着三个男人,说话的是其中之一。她这一望过去,似是与那人堪堪对视住了,虽看不分明,可她知道那人说的就是她了。 而这下意识的一回望,也几乎与自认无异。 她的心霎时间提了起来,再也顾不上伤春悲秋,只暗恨自己没有时时警觉,竟这样不防备就叫人认了出来。 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奈何身后便是墙根,退无可退。 那说话的男子此时已经站起了身,往孟如意所在的位置而来,如野兽欺近。 孟如意浑身冰凉,心直直往下坠,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得作无谓挣扎,“你要作甚,在下并不曾招惹你……” 她故意粗着嗓子,想模仿男子的声音,却怎么也遮掩不住惊惧的轻颤,尾音便带了些旖旎出来,惹得那人调笑道:“小娘子别装了,你生成这般,要装男人,也好赖将浑身上下都抹抹黑嘛。我刚才可是见着你手腕子了,那个白、那个细呀,男人身上可长不出来,嘿嘿嘿。”语声轻浮至极,又携着意味不明的恶意。 说话间,人已经来到她跟前,抬手去摸她的脸,孟如意本能地偏头,堪堪躲过去。 那人却不以为忤,笑着追上来,“小娘子别恼,我就是想抹掉你脸上的灰,看看你的脸是不是也跟那手腕子一样白生,嘿嘿。” 此人名叫葛大林,是从永州西边的邻州梓州逃难而来的流民,与他一路结伴的还有两个同乡,正是方才与他坐于一处的另外两个年轻男人。 近年来年景不佳,百姓勉强果腹而已。而就在不久前,梓州又发生了极严重的地动,更是雪上加霜。 永州虽接到了梓州发来的求援书,却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甚至反将城门守得更严了,颇有些要各自为政的意味。 是故出了永州城,流民四散,他们三人便身在其中。 从孟如意一到这破庙门前,葛大林就注意到她了。 刚开始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了一阵子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大约是因着这人跟他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或者说,他其实没见过这样的人。 就像她将将进了来,抬手擦头脸上的水的时候,是一手细细拎起另一边的袖筒,轻轻蘸了蘸,只那一个随意的姿态就莫名地抓了他的眼,让他移不开视线。 后来人进来后,正巧缩在距他不远的墙根处,他一看再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头。 从身量,到面上擦试过的地方浅浅的斑驳,还有她仅仅是靠墙抱膝端端坐在那处,就无端让人心痒的身形,都已经昭示着这是个年轻的女人,还是跟他们这些烂泥堆里的人不一样的年轻女人。 看得细了,她面上本应滑稽的斑驳泥灰都仿佛不见了踪影。 实在是掩在泥灰之下的那张面孔过于摄人。她的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组在一处嵌在那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更是说出不的动人。 此刻,这张险些摄了他魂魄的小脸的主人,正距他半步之遥,笼着水雾的眼儿怯怯地觑着他,带着惶恐和祈求,仿似她的一切皆寄于他的身上。 这让男人心中一荡,虽身下涨意愈盛,呼吸也不由粗重,可他却已然收起了先前的打算。 转头一看,身后的两个同村兄弟果然已经跟了上来,他拧起眉头喝了一声,“跟着我做甚,滚滚滚!” 这是不打算与弟兄们同乐了,堪堪跟上来的两人心下不是滋味起来,“大林哥,这是啥意思嘛,哥几个不是说好了有粮一起抢有女人一块上?咋好容易碰上个白生的,你就想吃独食了?” 自打家乡待不下去,他们一路结伴,靠着拳头吃喝过活,从来都是“有福同享”的,这样的情况还未遇见过。 孟如意听了这话,更是哆嗦着往后缩了缩身子,心下一片绝望。 今日自己怕是不能善终了。 “哥哥我今日还就是要吃这独食了。”葛大林微眯着眼,转头盯了二人一眼,刚回转身来,就觉眼前一晃,然后听见“咚”的一声响。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 葛大林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相中的柔弱小美人这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撞了墙。 待回过神,他立马上前几步,探了探软倒在地的女子鼻息,发现并未毙命。 望着眼前人额上潺潺流血的伤口,还有微微翕动的长睫,他微眯了眯眼,胸中涌起一股戾气,“柱子栓子,过来!哥哥改主意了。” 一直关注着这方动静的那两兄弟闻言,疑疑惑惑地又凑上来,“大林哥,人死了?” 他们看得分明,这女子是个烈性的,那一声撞墙的声响可不轻。不过死人,他们见得多了,倒不以为意,只是纳闷人都没了,又叫他们作甚? “死了也不碍事,趁着还热乎,哥几个也都尝尝这细皮嫩肉的滋味。”葛大林粗粝的声音阴恻恻响起,在这阴沉的荒庙里分外瘆人。 柱子栓子两兄弟对视一眼,身上都不由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这死人,再细皮嫩肉……也不行啊。 葛大林说完,却也没管他俩是何反应,倾身便要压上去。 此时的孟如意不意那一撞之下竟还意识尚存,再也控制不住绝望地呜咽出了声。 “阿九。” 却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昏暗沉寂的庙中突兀响起。紧接着,便是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一声惨叫随之响在耳边。 孟如意感到额上的血已流到了眼睛,头虽剧痛,意识却依旧清晰。 她能听到近处有哀嚎的呼痛声,还有人问:“郎君,怎么处置?” “废了吧。”当是方才唤“阿九”的那道清冷声音的主人在答话。 阿九明了,这是留条残命的意思了。 紧接着,便是尖利到刺耳的惨叫,较方才那一声不知凄厉了多少倍。 而后,不知是受了什么指示,又听阿九道了声“是”,接着传来那两个随从的告饶声和惨叫声。 孟如意不知“废了”是如何,可她听着那声音,心里知道他们定不会比自己好受,这才踏实下来。 终是可以干干净净地走了。 如若可以,真的应该起身拜谢恩公的,她心道。可是浑身的力气好似越来越弱,她使了使劲,想试着能不能撑起身,可只抬起手,就几乎用光了全部气力。 而这微微抬手的动作,却让刚想前来探看她情状如何的阿九眼睛微亮,不由转头,面带希冀道:“郎君,人还活着。” 他口中的“郎君”此时正将手中一团将将烘干的稻草扔进面前的篝火堆,火苗忽地一下跃起又倏地一下回落,一起一落间映红了他的脸。 高眉修目,面如冠玉,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只这样好的相貌本应令人见之欢喜、心生亲近的,可眼前这位“郎君”周身却毫无一丝亲和之气。 他缓缓转过头,眉间微蹙,沉吟一瞬道:“处理一下伤口,再喂一粒九珍丸。至于能不能挨过去,就看她的造化了。” 阿九闻言,精神一振,“是!” 从腰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先道一声“冒犯了”,随即轻轻拭去她面上血污,洒上药粉,又扶着下巴喂进去一粒药丸,试探着询问:“娘子,能咽得下吗?” 孟如意睁不开眼,但周遭的一切她都知晓。实在太痛了,痛得她想失去意识都难。 虽不觉得自己还能活,可知道恩公是在救她,她感激之意更盛,无论如何也想在临去之前看一眼恩公的模样,于是用尽力气对抗那股仿佛拉扯着眼皮的倦意,终是微微睁开了眼,模糊之间将眼前人看个囫囵。 见她睁了眼,阿九面上浮上喜色,“娘子,若不能吞咽,那便不要咽了,压在舌下含服亦可,只不过苦了点,你忍一忍。” 孟如意努力扬起唇角,扯出一抹感激的笑意,“多……谢……” “恩公”二字未出口,便被打断,“阿九,回来。”声如玉石。 是那位“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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