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满山河。 李知由站在田垄上,与夕照旷野中打开了方严递给他的信,信的内容并不多,就薄薄的一页纸。 “三伯父在上,侄时意顿首拜上,恭祝三伯父康安如意。自家中蒙难以来,时意心常惴惴,今时局板荡,时意身不由己,生死难料,故将妹莹托付于伯父,先父唯此一女,血脉艰难,望伯父念此多多照拂,时意不胜感激涕零,再顿首。” 少女字迹娟秀雅致,却笔笔沉重带泪。 李知由实在是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年幼的姑娘,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写下这封信的。 他垂下手来,仰头长长一叹。 方严看得心里沉沉的,“里正,主簿在信里说了什么啊?” 李知由也不瞒他,道:“她把莹莹托付给我了,这丫头……” 托付李莹? 方严愣了一下,心头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闷闷的,“为什么?”难怪他觉得今天她的神情怪怪的,可是为什么呢? “大约是预感到了什么吧,或者只是图个心安也说不定。”李知由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不过她的托付,他倒是可以答应,多一副碗筷而已,“晚宴之后你就自己走吧,别让莹莹看到。” 啊? “还是不告诉她吗?”都到了,还不说? “她既然选择这样的方式,便是知道莹莹一定不依,不能说。”李知由攥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竟然觉得似有千斤重。 方严心里乱乱的,“算了,我还是现在就走吧,告辞。” “还是吃个饭吧……” “不必了,不回去见主簿我心里不安。”方严说着,转身沿着田垄往大路走去。 他是自己走路回去的,他想,那个骡车大约也是李时意送给李莹的。 到底是发生什么,让她这样不安? 李时意跟他们不一样,她幼年时曾经被遗弃过,所以对周遭的环境比他们更敏锐,尤其是李知闻死后,朝不保夕的强烈不安令她更加敏感。尤其是夺城事件发生以后,陈福生死了,沈淮襄走了,城中又一次失去庇护,她就一直暗中留意着外面的情况。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兴王朝绵延数百年,自有沉淀下来的力量。 五日前,各地的旧臣老将带兵勤王,全力反扑,硬是将各地的反王打得不得不收缩兵力,严阵以待,局势好的地方,甚至一连击退好几路诸侯。 宁北沈家的军队,也从东面后撤了几十里。 乌合之众,只是起初声势吓人,等到朝廷腾出手来,自然可以一路一路剿灭。 李时意在茶楼坐了好几个时辰,将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听了满满一耳朵才起身下楼,往县衙走去。 “嗖”地一下,不知道哪里忽然飞来了一头烂菜,擦着她的袖子而过。 “投敌叛国,不得好死!” 又是躲在暗处的骂声。 李时意侧过头,眯眼看着街边,却只见人来人往,看不出是何人所为。 “鼠辈!”她笑了一声,自己快步走向县衙。 “哎哟,这又是在哪儿挨的打啊?”刚上台阶,她就遇上了徐文,对方看到她袖子是的污渍,笑了一声。 李时意眼神淡淡的,和他一起走进去,“你没觉得最近有什么不对的吗?” “有啊。” “什么?” “骂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了!”徐文嬉皮笑脸的。 “……”李时意梗了一瞬,“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你觉得祈祥会被攻占吗?” “这我怎么知道。”这座城市人口粮食都不算多,城墙也不高,打下来的意义不大,守住的难度却不小。 可是谁知道呢,当初不就有人趁夜来攻占了吗? 徐文嘿嘿一笑,停下来面向她,两手交叠在身前,“说真的,我还以为你会跟那些人一起,将我驱赶出去呢。” “为什么?” “外头人都说,现在各路诸侯兵败如山倒,朝廷很快就要进行清算了,到时候我们这些反贼,一 个都躲不掉。” “你也觉得?” 徐文一歪头,不表态。 李时意当他是默认了,“那你怎么不跑啊?你不怕吗?” 徐文“嗐”了一声,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子是我的主子,没有他的命令,我哪里也不能去。” “徐大人的忠心,真是日月可鉴。”李时意差点没忍住给他一个白眼。 “好说,好说。”徐文还是一副嬉笑的表情。 “你在他身边多久了?”李时意先走进去,闲聊似地问了一句。 “两年多吧。” “才两年。”两年就这么忠心? “怎么了吗?” “没事。” 李时意和徐文交情一般,已经走到了案前,就不再多说各自提笔忙碌了。 户籍人口乃是一地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每任官员到任,第一件事多是核对人口田地,以便后期政 务的推进。同理,徐文想要掌管祈祥县,就必须掌握此地的人口情形,地形水势等。 眼瞧着风波将起,这件事情就更加紧迫了,所以两个人就一直抄写整理,傍晚时随便吃了点饭,又继续忙碌。 李时意眼前飞过一圈又一圈的金星,不得不停下来揉眼睛,“徐大人,你真没觉察出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徐文头也不抬,“城外无敌军,城内无可疑之人,一切正常。”再说了,公子的援军还在路上,他们除了等也没别的法子了。 “大人!” 一声惊叫,让两个人都同时一震,这种时候,最听不得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像是心脏叫人绑住突然一扯般。 徐文因受惊而有些恼火,扔了笔就起来骂人,“怎么了一惊一……怎么了?快!”话还说完,徐文就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呼喝着在后面搬运文书的人一起出去。 李时意看去,也跟着吓了一跳。 昏暗的灯光里,方严和黄庆一左一右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闯了进来,那是徐文身边的人,叫阿才,今天负责在城楼巡逻的。 阿才伤势很重,进了院子就坚持不住,扑了下去,方严和黄庆被他一拖,也趔趄着跪在地上。 “方大哥,黄大哥!”李时意也吓了一大跳,扔了笔,也起身冲了过去, “城外、城外来了好多人!”阿才手臂上、背上、腹上,都各有一处刀伤,汨汨地向外渗血。 黄庆喘着气解释,“城门有人接应,路口也有人拦着。”不然,阿才怎么会受伤! 完了! 李时意望向徐文,心里像是被什么坠住了一样。 怕什么来什么,祈祥县又一次被选中了,“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惊慌,反倒是有一种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落下来了的感觉,虽然痛苦,却一了百了。 “还能怎么办?尽快把重要的文籍转藏好,然后躲起来,想办法逃出去啊!你们几个,把刚刚整理的东西收好带上,你们扶着阿才,我们马上走。” 呀,不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吗?现在不视死如归了? “你家主子没让你跑啊?” “他也没要我守着啊。”徐文说的理直气壮。 李时意呆了呆,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徐文将外衣脱下,把县志、堪舆图等重要的文书一股脑裹进去,灭了灯,带着大家从侧门走了出去。 寂静的夜里,“哒啦哒啦”的马蹄声格外清晰。 不能再跑了…… 徐文停下来,看了大家一眼,“听我说,我们一起动静太大了,到最后被发现,还是个死。这样,李主簿你们三个对这里是最熟悉的,你们把这个带上,先走,记住,不论发生什么,这些东西都一定要交到公子手中。” 东西到了,她人也就到了。 他说着,也不等李时意回答,就把东西塞进她怀里。 “都什么时候了,保住性命要紧,一起走!”李时意说着就要把东西丢了。 徐文赶紧拦住她,四处看了看,觉得不安全,又带着大家躲在后街的一条小巷里。 “有些东西,比性命还要重要。我不管你信不信,终有一天,公子会给天下的百姓太平的,到时候,这些东西会让他更快地抚定民心,盛世也会早一天到来。” “哗啦!”惊雷乍起,一道闪电凌空劈下,晃得小巷阴惨可怖。 借着这道乍现的光,李时意看到和平常很不一样的徐文,从他的眼里,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信任,她有些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感觉,惊讶?迷惑?质疑?或许都有。 “快走!”徐文将她往小巷的更深处推。 李时意踉跄两步,又回头看他,巷子里很暗,她已经看不清他了,只是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依然清晰。 “阿才留给我照顾,你们赶紧换了身上的衣服,找个地方躲起来,天亮了混进人群中,安全了再离开。” “大人,你呢?” 徐文把阿才接过来,抱着他靠墙坐着,“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只要他留下来,他们才有生的可能。 “李主簿,拜托了!” “放心!我们走!”李时意一咬牙,带着方严和黄庆朝着巷子里跑。 大雨,携着狂风,从远山磅礴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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