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热如火,李府后院的石榴花开得像烈焰一般,倒映在一池清水中,犹如天边的晚霞。 用了早饭之后,李知闻抹抹嘴,一手抱起官帽就走。 李夫人忙起来,拿着馒头在后面追,“你怎么就吃这么点啊,吃点再走嘛!” 李知闻最近忙得很,闻言连连摆手,将帽子戴上,一溜烟就走了。 坐在旁边的李时意见状,拿着啃了一半的馒头,起身也要走,被刚转过来的李夫人逮了个正着,“哪儿去?坐下!” 李时意不敢跟她正面拧,又缩了回去。 在喝粥的李莹见了,低头嗤嗤笑着,惹来李时意的一记眼刀。 李夫人又坐回去,嘴里不住叨叨,“谁家姑娘像你似的,天天不着家的?今天不许动,就给我在家好好待着,把那嫁衣绣了。” “阿娘!我今天有正事儿要忙的!”李时意撒娇抗议,可是李夫人却冷着脸,不为所动。 “什么正事儿?好好嫁人就是正事儿!给我安心待着!” 李时意抬脚踢踢李莹,让她帮忙。 “我觉得即便是没有嫁衣,陈福生也愿意娶姐姐的,你说对吧?阿娘……”李莹发现自己越说声音越小,眼睛一瞥就看到姐姐那嫌弃的眼神,立刻抬头挺胸,将声音放大,“何况婚期都定了,那……” 李夫人一听,脸都拉长了不少,“哪有姑娘出嫁不穿嫁衣的!” 李时意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小声反驳,“嫁衣也不是非得自己做吧?” 李夫人没听清,“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次! “没什么!”李时意忙摇头,将最后一口馒头吃了,趁李夫人低头吃东西时,身子慢慢矮下去,从桌下溜到门边。 “李时意!” 李时意脚底抹油,“莹莹帮个忙!” “娘!”见母亲要追出去,李莹连忙甩了筷子,一把将她抱住,“嫁衣有我呢,你不要着急嘛!” “哪有这样的待嫁娘!”李夫人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也就陈福生那小子受得了……” 好不容易脱身的李时意一路蹦跶到门口,曹叔已经把她常坐的骡车套好了,这是她昨天晚上特意叮嘱好的。 曹叔在李家已经四十来年了,如今老迈,只能做些不要紧的事情。 他把鞭子递给李时意,抬起头来不是很放心地说:“三姑娘,等会儿可能有雨,你……” 看起来是的。 李时意也跟着抬头,可是她要是回去拿雨具就出不来了,还在犹豫时,李莹身边的丫头环儿抱着斗笠追了出来。 “四姑娘给你的。” “还是莹莹最贴心啊!”李时意登时眉开眼笑,把环儿送过来的斗笠和蓑衣放在车上,驾车离去。 见李时意又一个人出门,曹叔不是很放心,追了几步在后面叮嘱:“三姑娘,外头乱,你可得小心啊!” “好的曹叔!我知道了!”李时意回头冲他笑,冲他挥手。 她自小便跟着李知闻在县衙里进进出出的,对当下的局势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大兴王朝已经立国两百多年,如今皇帝年幼,奸臣当道,吏治腐败,导致民怨四起,常有流民作乱。最近两年,即便向来安宁的祈祥县也不是很太平了。 今天早上就有人上报,说昨日有一伙流民路过时抢东西,虽然最后被村民驱赶出去了,但也毁坏了不少的麦田,还伤了人,李时意不放心,一早上就盘算着要带着伤药过去看看。 可惜被李夫人拦着,出门比预计晚了半个时辰。 她驾着骡车出了东门,入眼的便是连片连片的麦田,垂着金灿灿的脑袋,随风摇来摆去的,拂过低矮的田垄。 路边的李子树满是浓荫,枝丫上结满了果子,泛着微黄的色泽,她坐在车上,顺手摘了两个,甩甩头,在袖口擦了擦就往嘴里送,满口的酸甜。 看到前面有人,她连忙控制面部表情。 “书吏姑娘,您来啦?” “嗯,来啦。” “是去三娃家吗?” “是去三娃家。” “哎哟,还带了药吗?” “是啊,还带了药。” “您可真是好人!” “你也是好人。” 这种不伦不类的对话,时常发生在李时意出门的时候。“书吏姑娘”这个称呼,也是附近的邻里百姓给她取的。 县衙里缺人,尤其是书吏,正经的读书人看不上,愿意做的又不识字,于是乎她就自告奋勇,李县令没办法了,只能让她帮忙着处理一些文书,慢慢的她就有了这个奇怪的称号。 论理来说,他们应该叫她李“大人”或者是“书吏大人”的,但是对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实在是叫不出口,她又是县令家的养女,应该叫“李三姑娘”的,所以折中下来,就是“书吏姑娘”。 她来的这个村子是祈祥县治下的一个村子,叫刘庄,都姓刘。刘三娃是户主,昨日在护村护粮时被流民打伤了胳膊,李时意昨日忙着,今天才腾出空来看他们。 李时意到的时候,村里的土郎中正在给刘三娃换药。 都是些很简单的止血药,于伤口的愈合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村民们已经习惯了。李时意也不多说什么,把自己带来的药递给刘三娃的媳妇,“三碗水煎成一碗水,一包分三次服用。” 刘三娃的媳妇千恩万谢,“真是谢谢你了书吏姑娘,这些年若是没有你,我们……” “好了别说这些了,煎药去吧。”李时意温言制止她,自己抬了个凳子坐在刘三娃旁边,等他们换完药,她才问:“还好吧?” 刘三娃豪迈抬头,“好着呢,再打十个都没问题!” 知道他是在死鸭子嘴硬,李时意也不拆穿他,“田里呢?损失如何?” “好在已经到了收成的时候了,便是踩坏了,也可以收回来,不过是费点时间罢了。”刘三娃脸上并无忧色,李时意便也放心了。 可一想到如今的局势,她心里总是松快不起来。 她坐了片刻,就让刘三娃带她去田里看看。 情况并不像刘三娃说的那么好。麦田一大片都被毁坏了,很多麦穗都是直接被踩进了泥土了,根本不可能回收。她粗略估计了一下,仅这一次的小股流民骚扰,已经让刘三娃家损失了上百斤的小麦了。 更何况,还有临近的好几家也受到影响。 她站在泥泞倒伏的麦田里,举目四望,而后慨然长叹,“这以后,这样的事情少不了,我们还是想办法,不能总是这样等着人打上门来。” 刘三娃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祖祖辈辈都是向土里讨生活,他蹲下去,用宽大粗粝的手指从黏糊糊的土里一颗颗捡回麦粒,捧在掌心里。 “能有什么办法?世道乱了,我们这些人还能怎么样呢?” 她从腰间拿出一片竹简和一把小刀,做好记录,而后又收起来。 “会有办法的。”李时意垂首,给他一个微笑,转身离开,“我先走了,刚刚送来的药记得喝了,过两天我会再送些过来的。” “哎,多谢书吏姑娘。”刘三娃趣步跟着,应了两句。 坐在骡车上,李时意又在想刚才的问题。 其实问题不难解决,把各家的青壮男丁集结起来,组成乡勇,再简单训练一下,对付那些流民绰绰有余了。可问题是现在正是农忙时节,大家都腾不出手来。 而县衙……就那么几个人,还多是老弱病残,还真是行不通。 她一路想着,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根本没走多远。 那骡子肚子饿了,正在路边吃得欢。 李时意笑出声来,“瞧你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多亏待你呢!” 她跳下车子,牵住套绳,将它往前拽,“走,先回家,家里草料更好吃!” 骡子犟了几次头,终究是拧不过她,不情不愿地往回走。 路边田野里,人影不断。 马上就收成了,绝大部分的人家,都指着这个过日子呢,一点儿意外对他们来说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李时意挥动竹鞭,掩下自胸腔而出的叹息。 还未行至城中,她就看到一伙人马风驰电掣奔来,她连忙下车,牵住骡子往旁边低头避让,却不想,一道凌冽的风从一侧掠来。 她下意识把头埋得更低,劲风从头上拂过,一道寒芒从另一侧闪来。 李时意心中一凛——刀光! 她抬头,已经远去的男子回头阴鸷地盯着她,额上的疤痕扭曲狰狞,手里是寒光闪闪的钢刀。 李时意登时惊得一身冷汗,即便是顶着盛夏的太阳,她也觉得浑身寒意。 蹄声隆隆远去,看着人数,得有一两百! 李时意直觉不好,连忙驾车回去。 这一去,她直接从车上跌了下去——城中街市一片狼藉,尸体横七竖八,空中弥漫着血气,哀哀哭声不绝于耳。 满城凄寒,狂风袭人。 李时意抬头看去,见天空的乌云不断凝结,凝重得天空都挂它不住,随时都会掉下来。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自乌云交汇处劈下来,远山惊雷回响。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县衙奔去。这个时辰,阿爹肯定还在县衙,她出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去县衙了。 她一路赶过去,路上入目皆是惨象,摊点翻倒,门户破碎,妇孺啼哭之声盘旋不去。 而县衙,也已是血流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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