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丹萝头一回知晓,这梅花酒入口时竟这般苦涩无味。 她一连饮下了三杯,杜嬷嬷才上前将盛着酒的瓷瓶放远了些,口里只劝道:“听门房上的小厮说,世子爷又去了竹苑。” 酒意上涌的杜丹萝满不在意地笑:“去就去吧。” 神色淡漠得仿佛根本不在意齐衡玉的去踪一般。 可偏偏杜嬷嬷最了解她,知晓她面上的淡然与冷漠皆是伪装,当下便道:“太太让老奴多劝劝夫人,嫣姐儿是庶出,她姨娘又被太太捏在手心,进门之后只会全心全意为夫人所用。” 且退一万步说,杜丹萝如今这状况连让齐衡玉近身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与他生儿育女? 可齐衡玉不可能一直无子,与其让竹苑那个不知底细的外室生下庶长子,倒不如由杜丹嫣来生。 杜嬷嬷垂首立在她身侧,静候着杜丹萝的回答。利益羁绊、谁亲谁远,孰轻孰重,她应当想得明白其中的利害才是。 谁知亢长的沉默后,杜丹萝却是回身望向了杜嬷嬷,眸中有讥诮游移,“我那个庶妹可不是盏省油的灯。那外室无名无姓、出身低微,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说着,她便夺了杜嬷嬷手里的瓷瓶,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苦酒入喉后方才说道:“大不了去母留子。” 一旁的杜嬷嬷先是一怔,旋即便意识到这个法子要比纳杜丹嫣进门为妾更省心、更无后顾之忧。 只是那外室…… 杜嬷嬷心里的怜意只起了一瞬,倏地又消弭得干干净净。 去母留子也好,到时多给她家里人些银子也就是了。 * 婉竹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明,暖意融融的晨光从支摘窗里洒进屋内,斜长的一道光晕,直攀到了床榻前。 借着这光亮,婉竹的意识渐渐复苏,她来回张望了一番,便见西侧方的临床大炕上躺着个熟悉的人影。 “世子……爷。”喉间被灼烫了一阵夜,出口的这一声唤语如捏着嗓子的娇.吟,挤出了声声媚意。 齐衡玉本就是个醒觉之人,听得这等声响后立时睁开了眼睛。他先去瞧床榻上半坐着的婉竹,而后便将金玉等人唤进了里屋。 昨夜婉竹烧的说胡话时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容碧与芦秀便端着铜盆进屋,边褪下她的衣衫,边替她擦拭身子。 齐衡玉往床帐的方向扫去一眼,入目所及的是一大片莹白如雪的肌肤,他移开目光,脚步匆匆地去外间洗漱换衣。 * 玄鹰司的事务积攒了好几日,齐衡玉忙的脚不沾地,直到日落西沉的时候才有了些喘气的余地。 适逢下值回齐国公府的路上,他遇上了公主府的车马,驸马爷杜风鸣撩开车帘,露出一张多情含笑的面容,只道:“衡玉。” 齐衡玉勒住身下的马屁,冲着杜风鸣颔首示意道:“内兄。” 杜风鸣走下轿辇,迎着拂来的春风笑着对齐衡玉说:“过些时日府上老太太的寿辰,我定会带着嫣姐儿和丛哥儿上门贺寿。丛哥儿还小,嫣姐儿却已到了该婚配的年岁,还请世子爷替我家嫣姐儿多留意留意。” 听到“杜丹嫣”的名字后,齐衡玉便抬了头,正撞进杜风鸣满怀真挚的眸子里。 思忖了一会儿,齐衡玉才答道:“这是自然。” 两人又闲话了一阵,眼觑着金澄澄的余晖渐渐染上暮色,杜风鸣才道:“我先回公主府,过两日再与你共饮几杯。” 齐衡玉也翻身上马,往齐国公府的方向行去。 杜凤鸣在轿辇里凝望着齐衡玉的身影远去,他敛下嘴角的和煦笑意,神色阴阴沉沉的仿佛能冻化人一般。 未几,身边的丫鬟青樱娇娇柔柔地开口道:“爷为何非要五小姐入齐国公府当妾?” 杜风鸣待她还算有几分耐心,当下便淡声答道:“丹萝不是个愿意低头的性子,在子嗣一事上也不顺,我这个胞兄不得不为她多打算几分。” 青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起过杜丹萝幼时去正街上看花灯,险些被人贩子抢走一事。 当时杜风鸣正吵嚷着要仆妇们背他起来看烟火,他那混世魔王的脾性闹得仆妇们手忙脚乱,以至于让人贩子钻了空子。 杜凤鸣对胞妹杜丹萝不仅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更有扎在心底深处的愧疚。 * 齐老太太容氏年轻时,曾养过当今圣上一段时日。 因此她这六十大寿比寻常公府的老太君过寿还要再隆重几分,太后、皇后都赐了贺礼,明贞帝也亲自为容氏题了字,亲自从私库里挑件了一架高丽进献的黄云石福寿螺佛字屏风,其余寿礼也加厚了好几成。 是以这些时日,齐国公府各房各院皆卯足了劲,想让自家送出的寿礼拔得头筹,连李氏也把自己的嫁妆箱笼都抬了出来,带着朱嬷嬷一起搜罗奇珍异宝。 李氏出自镇国公府,早年她父兄还未战死时镇国公府也是富贵豪奢、花团锦簇的世家大族,因陛下忌惮的缘故,老镇国公有意把这个女儿养成了个单纯憨直的性子。 为了不让夫家薄待她,老镇国公还把李氏的嫁妆加厚了好几成。 齐衡玉知晓他娘为了给齐老太太挑选寿礼,急得嘴里生了燎泡,不得已只能把这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打听出二房的叔父、叔母去安国寺捐了钱,扬言要为齐老太太铸一座佛像金身,存着要压他们大房一头的心思。 齐衡玉便也花了心思去挑选寿礼,只是字画太薄,金像太俗、也不能再送屏风抢明贞帝的风头。 他倒是真犯起了难。 适逢荣氏上门来探望“犯了旧疾”的李氏,李氏不耐烦与这些心眼比针尖还细的贵妇人们交际,当即便称病不出。 大房内除了齐衡玉这个嫡长子外,便只有庶出的三小姐与七小姐。三小姐齐容颜生性内向,七小姐更是一团孩子气,不得已只能由齐衡玉去花厅待客。 荣氏正坐于花厅内的紫檀木太师椅里,身旁只有两个有头有脸的仆妇陪着说话,她却姿态从容、气度雍容,不见半分气恼之意。 齐衡玉走进花厅时,瞧见了荣氏身旁娉娉婷婷般坐着的杜丹嫣,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他走到荣氏身前,恭敬且疏离地行了礼:“岳母。” 荣氏搁下茶盏,眉开眼笑地虚扶了齐衡玉一把,“玉哥儿来了。”并朝着垂首默坐的杜丹嫣使了个眼色。 便见杜丹嫣羞羞怯怯地抬起水汪汪的杏眸,瞥了眼齐衡玉后又红着脸收回了目光,甜软的嗓音恍若春日里的甘霖,“嫣儿见过姐夫。” 齐衡玉眼风都没往她身上递,面沉似水地点了头后便对围立在角落里的仆妇们说:“去把夫人请来。” 荣氏脸上的笑意一滞,便也不强硬地逼着杜丹嫣凑到齐衡玉跟前去。 花厅内一时寂静无比,齐衡玉从容地饮着茶,心里盘算着该给齐老太太准备什么样的贺礼,神思都飘到了九霄云外去。 杜丹萝赶来花厅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令人发笑的一幕。她的母亲带着娇艳欲滴的庶妹坐于他夫君面前,言笑晏晏、含情脉脉,说不尽的旖旎缱绻。 “母亲来了。”杜丹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笑语,她侧身向荣氏行礼时冷冰冰的目光偏到杜丹嫣身上,眸子里的厌恶不加遮掩。 杜丹萝现身之后,齐衡玉也如蒙大赫,随意寻了个理由便离开了花厅。 “夫君自去忙吧,我来陪着母亲和妹妹。”杜丹萝遥遥地立在离齐衡玉极远的地方,笑意盈盈地说道。 齐衡玉回身去望她,天边的曦光一半笼在她身上,眩目又刺眼,让他匆匆地收回了自己目光。 * 齐衡玉已七日不曾踏足竹苑。 起先婉竹尚且还沉得住气,只以为是齐衡玉事多压身,抽不出空来竹苑。 可日子过去的越久,她便再无法保持平静,不得已只能让邓厨娘的侄儿红喜去打听消息。 红喜与齐国公府门房上的小厮交好,塞过去不少糖块花生,倒也问出了一点消息。 其一是齐老太太六十大寿近在眼前,齐国公府内的各房各院都为了此事忙碌,世子爷抽不出身来也是有的。 其二则是最近辽恩公夫人频频带着她家庶出的五小姐来齐国公府赏玩一事。 婉竹听得此话后,身子霎时一僵,手上捏着的绣针差点刺破自己的指尖。 她赏了红喜银钱,把金玉唤进了屋内。 此时的婉竹不苟言笑,正端坐在临床大炕上,水凌凌的明眸里漾着丝丝缕缕的慌乱,她问道:“那夜我烧糊涂了,可有在世子爷跟前说什么胡话?” 她与齐衡玉相处的这些短暂时日里,笑容、言语、性子都是拿捏着他的喜好而生,唯一出自真心、不受控制的便是那夜高烧之时所说的胡话。 金玉瞥了容碧一眼,率先答道:“姑娘只是喊疼,其余什么都没说。” 谁知婉竹听了这话之后面色愈发沉闷,整个人周身仿佛笼罩着团团乌云一般,让人瞧了便心生郁结。 她什么都没说,齐衡玉便不再踏足竹苑。 可见她在齐衡玉身上使的劲还不够。 金玉把话卡在喉咙口转了三四遭,忖度着开口道:“奴婢听府里交好的姐妹们说,世子爷要纳夫人的庶妹为贵妾。” 漫长的沉默后,婉竹抬起清清亮亮的眸子,望向了金玉:“昨日我收到了一封信,上头有些字我不太认得。金玉,你帮我念一念吧。” 金玉瑟缩地抖了抖身子,并不敢直视着婉竹姣丽的面庞,接过那信之后瞧了眼上头的字,霎时脸色一白。 “姑娘,我……”她张着嘴愣了半晌,只挤出这三个字来。 “你将我每一日的饮食起居都记在了上头,每一夜都塞在枕头下,生怕被人发觉。”婉竹嘴角还挂着柔和的笑意,与平日里娴静柔善的模样没有半分不同,可偏偏却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冒出。 婉竹笑问:“清河县主若想整治我,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法子。你身后的主子,是谁?” 金玉跪在地上讷讷不答话,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滚落。老实憨厚惯了的人,便是说谎也带着几分拙劣。 半晌,金玉仍是一声不吭。 婉竹这才敛起了笑意,凝眸望着她说:“金玉,我不是为了罚你,而是有求于你。” 金玉猛然抬头。 便见婉竹杏眸里殩着炙热的光亮,一字一句地与她说:“我想进齐国公府的内院,还请你背后的那位主子为我指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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