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铃铛碎片逐渐隐没在心脏中，一段全然陌生的记忆潮水般涌入了莉莉安脑海。 记忆中的视角升得很高，莉莉安仿佛变成了一只翱翔的鸟儿，在晦暗的夕阳中居高临下俯视着地面恢弘的砖石建筑，将位于顶端代表圣洁的十字架装饰踩在脚下。 她收拢羽翼，安静地蹲立在房顶，直到看见一道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步履匆匆接近时，她才展翅向下俯冲，穿过三扇大敞的红色漆门，跟随那道人影一路来到了燃烧着白色蜡烛的礼拜堂。 残阳如血，连带着透过花窗照射进教堂内的光线也是猩红的。莉莉安停在窗台的阴影中，看见斗篷人进门后便跪坐在了圣台前，解下兜帽，露出一头璀璨的金色短发和十分时髦的紫色低腰连衣裙。 因为视角受限，莉莉安并不能完整看到金发女子的脸，而是只能由上往下看见一个茂盛的发顶。 起初，莉莉安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女人应该是杰西卡，但根据她身上这条颇具“盖茨比”时代风格的超长连衣裙和男孩子气的短发发型来看，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线要比杰西卡生活的时代还要早提前至少五十年，目测大概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后。 可她为什么会收到这个时间段的记忆？这个女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正这么想时，下一秒，原本低头祷告的女人倏地抬起了头，凝视着圣台上木制的耶稣受难像，翠绿的眼中淌下两道涟涟泪水，无声念叨着什么。而当她哭泣的同时，她的面孔全然暴露在了莉莉安眼中。 即使烛火将她的脸一时间照得忽明忽灭。 但这也不能否认，她和莉莉安长得极为相似的事实。 若不是她的发色和瞳色都是典型的金发碧眼，莉莉安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她自己了！她不由退后一步，后背骤然贴上教堂的墙壁，神圣之地带给灵魂的冰冷灼烧感让她的大脑一下冷静下来。 莉莉安想：虽然这个女人和她长得很像，但绝对不是她。因为她从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也从不会寄希望于无用的祷告上。 她冷漠地看着女人默默流泪。 过了一会，两个修女步履匆匆走了进来。一个老迈，一个年轻，其中年轻的那位手边还牵着一个黑色妹妹头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四五的模样，衣着朴素，瘦小，并且神态阴沉。 莉莉安看着小女孩，心中微微一动。 小女孩被修女牵着来到紫衣女人身边，女人一看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却并不伸手抱她，只是沉默地捂脸哭泣。 老迈的修女似乎也已习惯了这样的态度，站在她面前语气平静地开口道：“……虽然阿德里安神父暂时压制住了她体内的力量，但考夫曼女士，您应该清楚目前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您需要尽快下定决心。即使神父竭力为您担保，可这孩子毕竟是个拿非利人，梵蒂冈派来的猎人迟早会找到并解决掉这个孩子。猎人是很凶蛮的，考夫曼女士，他们可不会像我们那么友善，会给孩子留个全尸。如果届时他们见到您这么袒护一个拿非利人，可能会连您一起斩杀。” 考夫曼女士闻言，身体剧烈颤了颤，“可这一切并非我的自愿！我、我也只是被他们挑选的容器……” 老修女见状温言道：“我知道您是无辜的，考夫曼女士。所以我将再次诚挚地向您建议，将这个拿非利孩子交给我们处理。而且等一切结束后，您可以将她的肉身领走埋葬。” 她们的目光一齐看向躲在年轻修女身后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又黑又圆，却不带任何情绪，反而像两面漆黑的圆镜似的，映照出驻台上跳动的红色烟火。 考夫曼女士像是被针刺了般别开眼。 “如果我把伊丽莎白交给你们，”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着情绪，哽咽道，“你们会把她带去哪里？抽离仪式会很疼吗？她毕竟也是我的女儿……我不忍心看她受苦。” “让她活着才是受苦，考夫曼女士，”不等老修女说话，身后一直沉默的年轻修女倏地张开了口，她紧紧拉着伊丽莎白的小手，在女孩腕上攥出一道红痕，显得有些激动，“人类和恶魔结合诞下的拿非利人是被诅咒的怪物，活在世上的每分每秒都是亵渎。你知道神父为了压制——” “你今天说得话已经够多了，玛丽修女。”年迈的修女打断了她的话，玛丽修女苍白寡淡的脸顿时浮上一层尴尬的红晕，她努嘴还想说什么，但又在年长者警告的眼神下畏惧地闭上了嘴。 “抱歉，瑞霖修女。”玛丽心有不甘地低下头，但抓着小孩的手更紧了。 见状，瑞霖修女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她跪下|身，膝盖触碰到冷硬的地面，以此平视从开始到现在始终一言不发的小女孩，从玛丽修女手中解救了她。 她语速很慢地回答着考夫曼女士先前的疑问：“伊丽莎白哪也不会去，女士，她将和我们一起待在圣奥古斯丁教堂。至于抽离仪式，则会在三日后的午夜，由阿德里安神父亲自举行。污秽将在那时无所遁形，届时您可以前来观礼。” 考夫曼女士红润的脸庞，因这话中透露出来的潜台词陡然变得灰败。她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看向伊丽莎白的目光透着决绝。 “那好吧，我同意把孩子交给你们。” 瑞霖修女遍布褶皱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堪称慈爱的微笑。 考夫曼女士：“但在此之前，你们必须满足我一个要求。” 修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静静地盯着考夫曼女士，语气听不出波澜：“您请说。” 考夫曼女士忽然不知道从哪找回了勇气，直视着瑞霖修女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抓到奸|污我的那三个恶魔，把他们一起送回地狱！” “……” “考夫曼女士，事实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三个’恶魔。”沉默片刻后，瑞霖修女垂下眼睛说，“我能理解您是由于过度惊恐才混淆了当时关于祭典的记忆……毕竟，1914年那个冬天，受到召唤而降临人间的恶魔，分明只有阿斯塔罗斯一个。而他已经受到了神罚，在受尽折磨后被关押回地狱了。” 考夫曼女士一时失声：“可我明明记得那三个……那三个畸形、丑陋的恶魔！我记得他们轮番进入我的体内，在我身上留下了恶种……！” “你记错了，女士。” “不可能！”考夫曼女士激动地膝行几步来到伊丽莎白面前，双手握着她瘦小的肩膀，尖叫着问，“你记得的，对不对？那明明就是三个恶魔……你的父亲！明明是那三个恶魔！” 不等伊丽莎白回答，考夫曼女士便捂脸崩溃地哭泣起来。 瑞霖修女见状，不动声色地将伊丽莎白拉到自己身后，顺便给侍立一旁的玛丽使了个眼色，“看来考夫曼女士是承受不住骨肉离别的伤痛神志不清了……既然如此，玛丽修女你就替她叫辆车回曼哈顿酒店吧。” 玛丽修女点点头，半推半拉地将伤心欲绝的考夫曼女士扶出了教堂。 一时间，周围陷入寂静，只剩下老修女和幼童伊丽莎白。 瑞霖修女看着一言不发的伊丽莎白，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往旁边走几步远离了她。而后，瑞霖修女仰头望着圣台上的木制耶稣像，闭眼低声快速祷告。 “全能的天主啊，求垂怜您的羔羊，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 伊丽莎白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她跪下的身影。 “除免世罪者，求祢垂怜我们。除免世罪者，求祢俯听我们的祈祷。” 只见在伊丽莎白的眼中，圣台上的白色蜡烛越烧越旺，前后两排橘红色的火光在跳动中逐渐连绵成片，变成火海，吞没了正在胸前划十字的瑞霖修女的身影，而她一无所觉。 “阿门。”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眼中的幻象乍然消失。结束祷告的瑞霖修女提着裙摆站了起来，从圣台下摸出一条约有手臂长短的、尾端有倒刺的黑色鞭子，向伊丽莎白走来。 “你准备好接受今日的净化了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点头，闻言卷起了自己的袖口，露出两条手臂。方才玛丽修女留下的红色手印已经褪去，她的手臂白嫩而圆润，像一截可爱的白色小面包。 一时间，鞭子抽打在身体上的声音弥漫了整座礼拜堂。小小的伊丽莎白咬着嘴唇盯着瑞霖修女的脚面，又黑又大的眼睛如死水般平静。 等到净化结束以后，她才被允许抬头。而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也在这短短几秒钟飞速痊愈了。 瑞霖修女见状狠狠皱起眉，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带着伊丽莎白离开了礼拜堂。 大门被关上的瞬间，伊丽莎白总是毫无焦距的眼神，忽然落在了上方圆形的玻璃花窗上。 莉莉安对上她的视线。只见伊丽莎白无声动了动嘴唇。 她是在说： 你想起这一切了吗， ——莉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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