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即便再漫长,也终有过去之时。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自以为用草人收获了一夜箭支的卢奴人,借着熹微晨光往城下看去,果见绳子那头绑着的草人遍身插满了箭支体量增大了一倍不止,便心满意足地将沉重的草人拉上城墙。然而,将将在城墙上露出头来的那一刻,原本无害的草人忽地被抛到一旁,藏在下面的襄王军士兵纷纷跃上墙头,悄无声息地挥出刻意涂黑、全无反光的兵刃将对方抹了脖子。第一批拉草人上来的卢奴士兵根本反应不及,连一声示警都未及发出,就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都说天亮前是人最松懈的时候,城墙上的卢奴守军虽然多,但他们习惯了固若金汤的城墙保护,根本没想过敌军能登上城墙,等到发现敌情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襄王军的先锋们已经势如破竹地在城墙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厮杀。 城墙上的战势瞬息万变,一开始襄王军趁着出其不意,杀伤了不少卢奴士兵,但等到卢奴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即刻稳住阵脚,反过来围杀攻上城墙的襄王军。先锋们聚集到一起,集中力量按照襄王的命令向着城下通往城门方向冲杀,然而围拢过来的卢奴士兵越来越多,他们前进的每一步都踏着自己人和卢奴人的鲜血,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 “统统停手!” 一个坚毅的女声忽然响起,在全是兵卒的城墙上显得尤为突兀。 “我是乌王幼女,奉襄王殿下之命劝降,放下刀兵者不杀!放下刀兵者不杀!放下刀兵者不杀!” 这名女子自然便是乌瓜,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用卢奴语说一遍,再用中原官话说一遍,反复不休。 一开始没人听她的话,但随着双方死伤越来越多,就渐渐地有胆小的卢奴士兵忍不住扔下了手里的刀。襄王军先锋们要的是冲到城下开城门,而不是杀戮卢奴士兵,自然不会攻击没握着刀的卢奴人。 于是,很快就有卢奴士兵大声叫喊起来:“她说的是真的!他们不杀放下刀的人!她真的是乌王之女,是乌阿奴神派来拯救我们的!” 在卢奴的传说中,乌氏王族是乌阿奴神的后代,乌王后裔在卢奴人的心目中就代表着安全和守护、敬爱与服从,故而乌氏才会在覆灭二十年之后仍能拥有众多臣民的忠心爱戴。所以,纵然白琮下了严令,必须肃清任何一个入侵城墙的敌人,但在乌王之女的大声疾呼之下,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卢奴人抛下了刀兵,一时间,城墙上刀剑触地的仓啷之声不绝于耳。 襄王军先锋们见此情景,亦绝不恋战,飞快地往城下冲去。 坚守两月有余的卢奴王城,终于被从内部打开了城门,成千上万披坚执锐的襄王军瞬间涌入了王城之中,将负隅顽抗的卢奴守军全部歼灭,同时也践行了襄王对乌瓜的承诺,绝不伤害无辜的官民百姓。 天终于亮了,城墙上的斑斑血迹被大雨冲刷得异常干净,足以证明这一夜血战切实发生过的证据,只余下了洞开的城门和乌压压列阵在卢奴王宫门前的襄王军。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卢奴人心中俱是一片冰凉——二十年前的惨剧,终究是再一次上演了。 前线的军报流水一样传回襄王军营地,报到了李善用的案头,几时攻破卢奴王城的城门,几时攻破卢奴王宫的宫门,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当卢奴王宫之中召集群臣朝见的钟声隐隐约约传到襄王军营时,她就明白乌瓜登场的时候终于到了。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觉得有些可笑,不知为什么,卢奴王宫总会成为她身边亲近之人厮杀搏命的战场,上一次她拉着孟湉从王宫之中落荒而逃,将章九辂和孟澈留在那里迎战举兵叛乱的白琮;这一次,她又亲手推着乌瓜到王宫去,与白琮及其党羽面对面决一死战。 幸而,有所不同的是,有襄王军的保护,乌瓜这一次绝无性命之忧。今日若能成事,乌瓜便是新的卢奴王;若是败了,不过是返回京城,继续做她的左膀右臂。这样的赌注,李善用觉得自己还赌得起。 她站起身来,走到营帐外面,遥遥望着高大巍峨的卢奴王城,心中默默念着:“殿下,乌瓜,但愿你们都能得偿所愿……” 卢奴王宫之中,淋漓的鲜血已被草草清洗过了,大殿上的地砖缝隙间犹见暗红之色,斑痕累累的战痕仍然触目惊心。还是在上次卢奴王为“嫡长孙”举办满月宴的那个大殿中,孟湉一身甲胄,高居上座,居高临下地召见了卢奴的官员们。 最开始,卢奴官员们个个都是嘴硬的,义愤填膺地控诉襄王军入侵外藩国土、围攻王城的行径,仿佛当初不宣而战、大举入侵襄国、劫掠民财、杀伤无辜百姓的,不是他们卢奴的军队似的。 孟湉冷着脸俯视一众卢奴大臣,心里漠然想着,《四夷志》上说的果然没错,卢奴人都是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等到所有人都说累了,大殿上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白琮弑君篡位,反叛朝廷,入侵襄国,劫掠黎民,皇帝陛下龙颜震怒,命本王率军讨逆,捉拿叛贼。尔等若是受了叛贼蒙蔽,愿意洗心革面、悔过自新,本王可以上禀朝廷,从轻处置。若是怙恶不悛、一心附逆,便皆与叛贼同罪!” 这话一出,众大臣便又嗡的一声炸了锅,不都说中原人假仁假义,最爱伪装大度么,怎么洗心革面、悔过自新的也不能免罪?这从轻处置也是处置啊。 站在班首的几名大臣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出了懊悔之意,当初他们一定是迷了心窍才会同意支持那个身世不明的白琮登上王位。这些年来卢奴从战后恢复了几分元气,他们就自以为强盛到可以抗衡中原,不必再忍气吞声了,又被白琮用攻下中原、瓜分大好江山的美妙前景馋得垂涎不已。谁知道卢奴之于中原,竟如细流之于江海、抔土之于高山,根本无法与之抗争,以至于如今被一个才就藩半年的毛头小子打得丢盔弃甲,连王座都占去了,真是奇耻大辱! 然而,俗话说了,倒驴不倒架。卢奴大臣们心中虽然后悔,却也不甘示弱,高声对孟湉叫道:“这一场明明是中原朝廷不义在先,让和亲公主混淆我王族血脉,意图覆灭我卢奴王族,我王才举兵而起,要向中原皇帝讨个公道!” “王族血脉?”孟湉锋锐的目光冷厉地划过那人的脸,“嗤”地冷笑一声,“姓白的本就是叛国卖主的小人,纵是本王亦不耻与其为伍,还有什么脸面侈谈王族血脉?你们个个自称忠于卢奴,可还有人记得,卢奴的王脉究竟姓白还是姓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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