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郊外,嘉山,林间别院。 以万惠生为首的众粮商,齐聚在门前安静等候,过了片刻,一个相貌端正的侍从出来传话:“公子传见,请各位进去。” 侍从将众人引入厅堂之中,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厅中空无一人,一眼便望见中间矗立着一面高大的水墨山水屏风,众人留在原地,只有万惠生一人走入屏风之后,恭敬行礼:“见过公子。” 一个年轻清朗但略嫌散漫的声音传来:“见过了?” “是。”与在李善用面前的倨傲大相径庭,万惠生此时语气谦恭,将今日谈判的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众粮商在外间垂手而立,屏息凝神听着万惠生禀报,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 说完之后,万惠生恭敬问道:“那边拿出这么大的手笔卖粮,我等当如何应对,还请公子示下。” 一时之间,厅中寂静无声,只闻山间鸟啼蝉鸣之声,过了片刻,才响起了那年轻人的悠然轻笑:“二百文一斗,当真是好大的手笔!心思活了?” 万惠生连忙躬身:“不敢,我等自然以公子马首是瞻,并没敢答应那边的要求。只是这价格实在诱人,而且那边背后站着史家,确确实实能拿得出这笔钱,一旦消息传出,总会有人禁不住诱惑。” 那年轻人慢条斯理地说道:“缺粮,这是孟湉就藩后打的第一仗,他若要在襄国立足,这一仗就只能赢不能输。你们既然知道孟湉背后站着史家,就该知道他眼下只缺粮不缺钱,史家商铺遍布天下,手却尚插不进襄国来,有能力大批量运粮进来的粮商都在这里了。 “现在的他就能出价到二百文一斗,若再过些时日城中饿死了人呢?只怕让他出四百文一斗买粮,他也是肯的。史家的财力之巨,天下皆知,如今有了从史家银库中掏银子的机会,你们还想同他客气不成? “都给我沉住气,哪家也不许先松口!他不是有钱吗,那就一次给他掏空了,让他以后再也没有本钱在襄国地界上兴风作浪!” “是!”众粮商齐齐躬身应诺。 与此同时,金晖街小院里,李善用与孟湉也谈起了钱财之事。 用过午饭之后,稍稍小憩片刻,秦千里便来求见:“大王不是说,让我下午给罗侍郎送东西吗?” “哦,对了。”孟湉想起前事,转头对李善用说,“我与罗奇谈好,旁的都不管,先按着最高标准给我武装一支一千人的精兵出来,他从兵部带了熟手工匠和制作图纸,能领着典工所打造武器铠甲,但费用得从王府出。” 李善用点了点头:“要多少?” 孟湉眼都不眨地答道:“先拨十万两,不够再补。” “好。”李善用起身走入内间,不久拿出一个小小的朱漆木匣,交给秦千里,“这是一万两一张的银票,一共十张,你且点一点。” 秦千里验看无误,便即告退,给罗奇送去。 待秦千里离开,李善用看向孟湉,说道:“殿下此次就藩,带的银票虽然不少,可处处都是开销,眼下购粮之事是当务之急,整顿军务亦刻不容缓,还请殿下与我交个实底,余下这三十几万两银票里,有多少是能用于购粮的?” 孟湉不假思索地说:“这还用问?都能用于购粮呀。” 李善用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打造军需不是十万两就能够用的,洪灾过后恢复重建也需大笔投入,本地粮商贪财刻毒,只能以利诱之……这三十几万两看似不少,实际开销起来,只怕捉襟见肘。” “啊?”孟湉听她说着,渐渐面露诧异之色,“你以为咱们启程时带的五十万两银票,是干这个用的?” “不然呢?”李善用被他问得一愣。 “那是二舅给我的零花钱啊,让我路上花用的。他另外给了我这个,”孟湉取出一枚雕工繁复的玉质对牌,“他说咱们初到襄国,开销必定不小,凡有所需皆可以此为凭,往史家的钱庄柜坊支取。” 李善用闻听此言,当即面容一肃,对金钱的尊重溢于言表:“以此玉牌,不知最多可支取多少银两?” 孟湉仔细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二舅没说……” 李善用点了点头,襄国地处边陲,附近史家商铺并不多,想来能支取的银两也比较有限。不过,史成贵能给出这样的承诺,对这个外甥已算很大方了。 “……二舅只说,全天下所有史家商铺的账面资金,都可任我取用,钱庄柜坊会代为调集。”孟湉慢吞吞地把后半句话说完,不由分说地将那枚玉牌塞进了李善用的手里,“这个就给你了。” 玉牌入手的一刹那,李善用眼睛都直了,连孟湉趁机牵了下她的手都没顾得上甩开——这可是能调动全天下所有史家商铺账面资金的玉牌啊,握着它跟握着国库的钥匙也差不多了,要是摔了它跟摔了玉玺的区别也不是很大了…… 孟湉趁她不备,偷偷牵了下她的手,然而不敢放肆,片刻便恋恋不舍地松开,说道:“需要钱了就让人去史家的钱庄柜坊说一声,让他们准备好送过来,要多少都没问题,不用跟二舅客气。” 要多少都没问题! 要多少都没问题! 要多少都没问题! 李善用怔怔地还没回过神来,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句:“二……二舅可真大方啊!” 襄王府愿意高价购粮的消息,不仅告知了以万惠生为首的本地粮商,也通过在王府和各州郡府县衙门门口张贴布告的方式,通告来往行商,欢迎各地粮商运粮来襄。至此,李善用第一步要布的局已经布好,剩下的就是等鱼上钩了。 廖缪缪给李善用送来了本地各家粮商的情况,这些都是她这些时日想方设法打探到的,端看那万惠生的做派,就知道这些粮商把持襄国市场多年,并不把初来乍到的襄王放在眼里,先前的谈判只是个引子,要打的硬仗还在后面呢。 李善用拿着廖缪缪送来的厚厚资料册,快速浏览了一番,发现本地粮商人数不少,但皆以万惠生马首是瞻。不过,经商者最终的无非一个“利”字,自古以利合者利尽则散,只要以足够的利益相诱,哪怕他们团结得如磐石一般,也能被她敲出一个缝来。 ——而钱,是她现在最不缺的东西了。 接下来的三天,李善用就在金晖街小院里坐等第一个粮商上门,同时翻看着资料册,挑选着接下来主动出击各个击破的第一个对象。孟湉则一心扑在整顿军务上,每日在房间里翻看罗奇呈上的文书卷册,快速了解各州郡驻军的情况,思考重建王军的方略。同时,作为小院里暂时唯一一位能在不伤害厨房厨具的前提下、做出能入口的饭食的人,襄王殿下还得纡尊降贵,每日为李善用和秦千里两个只会张嘴等吃的家伙烹饪一日三餐。 不过,连着吃了三天的菜肉粥,本来号称自己不挑食、好养活的李善用,也不免看见它就觉胃中酸胀,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了?购粮的事不顺利?”毫无所觉的孟湉关心地问道。 “啊,对!”李善用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位祖宗可不是膳房的厨娘,她要是敢说出“吃腻了”三个字,他还不得立马撂挑子不干了,于是十分识时务地就坡下驴,煞有介事地皱眉说道,“都三天了,还是没有粮商登门商谈,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哪!” 孟湉笑道:“这有什么值得叹气的?襄国除国二十年了,这些粮商在本地经营多年、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现在突然复封,从京里降下一位亲王到他们头上,他们自然不会轻易驯顺。我已经料到就藩之后会遇到许多困难,以你我的聪明才智,一起通力合作,终究会大获全胜的。” “殿下说得极是。”购粮问题的确不大,主要是吃腻了菜肉粥这事比较难办啊,李善用的笑容中微微透出了一丝棘手的尴尬。 “这样吧。”孟湉做了决定,“晁平说过,城郊有一座嘉山,景色优美、风光灵秀,是极佳的游览之地。今天不看文书了,碗让秦千里去刷,咱们二人一起去逛嘉山散散心,如何?” 李善用想想自己房中那些资料文书,她不仅要了解眼下的这些粮商情况,更要抓紧时间熟悉襄国方方面面的情况,为接下来的恢复重建做准备,其实没什么时间用来游玩。何况,天气这么热,谁愿意放着有冰盆消暑的屋子里不待,大老远地跑去蚊虫众多地方辛辛苦苦地爬山呢…… 她正思考着该如何尽可能委婉地推拒孟湉的要求,却被他热情地一把抓住了手:“我知道你为难,你什么都好,只是太过于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了。别担心,只花半天时间休息误不了事的,就算购粮的事当真出了岔子,我也绝不怪你。” “好……好吧。”看着襄王殿下目光中满满的真诚,李善用再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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