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是本朝立国最久的边国之一。初代襄王是开国之君的亲弟,辅佐兄长平定天下,立下赫赫战功,开国后被封为亲王,坐拥一万亲卫,扼守通衢重镇,世袭罔替为国家永镇边疆。初封之时,襄国共有五郡三十六县,初代襄王就藩之后大举开疆拓土,所得蛮夷之地尽数并入襄国,疆域最广之时,天下共五十四郡,其九郡在襄国。 初代襄王过世后,子孙皆不肖,历代以来自封地中陆续分出彭国、薛国,并十余县,封地渐渐减少。到了先帝之时,襄国只余三郡十八县。二十年前,末代襄王获罪,被先帝夺爵赐死,子孙废为庶人,国除。 襄国地处要冲,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乃是横连东西、纵贯南北的八郡通衢,曾经驿路四通八达,运河漕运繁忙,商贾云集、经济发达、百姓富庶、武备强盛。然而,二十年前卢奴举兵进犯,时任襄王孟坚不能守,弃城而逃,襄国惨遭兵祸荼毒,军民死伤惨重,商路也因此断绝,襄国从此一蹶不振,再不复原本的富庶盛景。 襄国官员职位,也自此从人人艳羡的肥缺变成了贫瘠苦缺,只有考绩不佳的庸官或受人排挤的官员才会出任。连着几任州郡主官颟顸无能,官场吏风每况愈下,肯做实事的人越来越少,混日子的人越来越多,公共管理日渐废弛,运河淤塞、驿路败落,民生越发凋敝不堪。 这次洪灾发生以来,晁平以王府长史身份调度郡县官员救灾赈济,然而一查之下才发现,襄国境内各级国库皆十分空虚,不少州县多年流摊亏空甚巨,未被洪水冲垮的惠民仓所存储粮陈腐霉变、不堪食用,举襄国一国之力,竟然无力赈灾,无力济民。 晁平费了偌大力气,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全用上了,才勉强指挥着上下官员加固河堤、转移灾民,把洪灾渡了过去,然而后续如何安置流民、恢复生产、灾后重建头绪纷杂,特别是粮食告急,半月之内如不解决,恐怕就会开始出现饿殍。 “襄州、临州、嘉州三郡刺史是谁,为官如何?”孟湉听晁平讲完襄国近况,却没像他想象的那样第一时间安排灾后赈济的事,而是问起了襄国的官员情况。 晁平不假思索地答道:“襄州刺史庞廷章年老颟顸,从不理事,将一概公务尽委幕僚之手。临州刺史吴亮庸碌无能,对各府县调度不灵。嘉州刺史孙敏翀倒是年富力强,但即将满任,精力全用在到处找门路为下一任求个好缺上了,十天倒有八天不在衙门里。” 说到这里,廖缪缪插了一句:“你道那个庞廷章颟顸到什么程度?有一次我跟晁长史去襄州衙门找他商议救灾的事,结果等了半天没见着人,门房说庞刺史约着诗友登富平山作诗去了!后来出来一个什么韩先生,说是替庞刺史主事的,我们说着一半,我突然觉得坐垫下面有什么硌着腿,忍不住抽出来一看,你猜怎么着?”她看向李善用,嗤地一笑,“居然是半年前的一封公文,信封都没拆,封皮上还写着个‘急’字。” 李善用:“……” 孟湉立即怒了,骂道:“这样的人也配做官?连父皇都每日勤政不辍呢!国家三年一次抡才大典,抡的就是这种‘人才’?我襄国俸禄不养闲人,等我上奏朝廷,把这些人统统罢黜了,让他们自己回家享清福去!” 晁平见孟湉这样说,立即皱起眉头。 他来襄国前,特意登门向韩右相求教过,知道这位二皇子是皇上宠溺长大的,极为蛮横骄矜,却也没料到竟能蛮横到如此地步。虽然襄国官场吏风败坏,上上下下没几个可用之人,但好歹还能勉力调动。若是襄王当真将所有官员统统罢黜了,一时之间哪有那么多合适的人手可供补充?到时候州县衙门无人,他一个人两只手,还能找谁措办救灾之事? 他想要劝谏,又摸不准孟湉的脾气,只恐万一触怒,事情反而更不好办了。 晁平正暗自思索对策之时,忽听一个沉静温柔的女声响起。 不比初来乍到的晁平,李善用早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摸透了对付孟湉的办法,她在襄府长史面前给足了孟湉面子,放柔了声音,温言劝道:“殿下所言甚是,襄国吏风很该整肃,不过眼下正值大灾之后,殿下看是否当以赈济灾民、安置流民为要?” 晁平见她肯开口帮忙,连忙附和道:“王妃所言甚是,还望殿下三思。” 孟湉生长宫中,跟随父皇见过的官员都是朝中大员,或是优中选优的年轻能臣,就认为国家官员都该是这样勤奋有能力的干员。如庞廷章这样的昏官庸臣,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乍一听闻这样的行径,便觉十分愤慨。不过,他自知没有治国经验,因此十分尊重晁平的意见,见两人这样说,便不说话了。 晁平松了口气,第一次将目光投向李善用。听说襄王新娶的王妃名义上是承恩公的孙女,其实只是一名自幼入宫的女官,心里便已存了三分偏见,当她是那等魅惑人心的轻浮女子,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才迷惑了襄王。又见襄王连议事都带着她,就更为不满,自古后宫干政乃祸乱之源,于是暗下决定要为此向襄王进谏。 出乎晁平意料的事,这位王妃娘娘第一次开口,就是为他解围。这可让他那些亲贤臣、远美色的谏言说不出口了。 李善用早已不是第一次与朝廷官员打交道了,一看晁平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腹中暗哂,并不多作纠缠。她向孟湉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晁长史请教,还请殿下允准。” 孟湉对李善用言听计从,听她此言当然立即应允。 李善用听说襄国竟无可用之官员,并不像孟湉一般急躁,不慌不忙地向晁平发问:“襄国境内数得上的豪族巨贾又有几家?” 晁平听李善用如此问,十分诧异地抬头望了过去,片刻才发觉自己失礼,连忙垂下视线。 他在地方上为官多年,深知有一种朝官,半辈子皓首穷经、不谙世事,一朝科举中式,便以为世间万事俱是如书上写的那般简单明了、黑白分明,还偏爱拿大道理压制他们这些真正办事的官员,仿佛但凡他们所说的世情与经籍上的圣人之言不相符,便都是为了中饱私囊而谎骗朝廷似的。 可是,世道早就变了,多少代传下来的豪族世家,与本朝才崛起但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的巨贾之家,已经遍布各地,大地方有大世家与巨贾,小地方有小世家与中小富户,相互之间又多有姻亲、连姓、生意往来等等诸般关系,利益盘根错节,盘踞地方,侵蚀官府权力。 若是本地豪族巨贾之家愿意鼎力支持,地方官自可在任上过得顺风顺水,任满考绩时拿个上上轻而易举,譬如这次襄国洪灾,虽然官员不堪用,但豪族巨贾若肯联手,救灾压力便能小很多。可若是豪族巨贾不肯合作,甚至能做到让地方官府政令难行、形同虚设。 所以,做地方官的初到一地上任,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当地的豪族巨贾之家一一拜访一遍,以寻求支持,或至少求个礼数周全、免得被莫名其妙下绊子丢官帽。 晁平初任瓶山县令时,就曾托了同为韩右相门生的年兄从中说项,请前任县令带着他去拜访瓶山县的两个小世家,嘱托日后对他多加照顾,否则以他的寒门出身,还不知要受多少刁难。刚才听襄王口凤,对官场吏风疲敝都大发雷霆,更别提让他纡尊降贵迎合陋俗,主动结好豪族世家了,晁平心中不免暗生忧虑。 未料李善用竟然主动问起豪族世家,晁平当即明白她绝非以色侍人的女子,却又不免疑惑,她一个长于深宫的年轻姑娘,为何会深谙地方官场的陋俗? 疑惑归疑惑,晁平到襄国这些时日,已紧着将地方官府与各豪族巨贾之家联系了一圈,情况摸了个大概,毫不迟疑地将了解到的情况和盘托出。 襄国三郡共有四大家族:嘉州虞家,累朝为官、耕读传家,据有良田一万五千余顷,当代家主虞千帆以户部左侍郎致仕,尚有二子在朝中为官。其次是临州薛家,占据着襄国最大的铁矿,经营矿石生意,专为襄国军队供应精铁,生产农具、厨具等铁器。襄州万家是大商户,在远近州郡共有几十个商号,低买高卖、沟通天下,也为诸如薛家铁器等襄国特产提供销售渠道。最后则是嘉州韩家,在襄、临、嘉三州各开有一所镖局,保护来往客商、行旅不受盗匪侵害。 简单介绍了情况,晁平又分析道:“四家之中,虞家势力最大,对其余三家的生意皆有入股,四大家族中隐隐以虞家为首。韩家势力最弱,但与另外三家都有姻亲关系,且可能与大匪首孙金岭暗通款曲,也不可小觑。薛、万两家是四大家族的财源,受虞家庇护、韩家保卫。四大家族虽有强有弱,但同气连枝、互为奥援,在襄国势力极大,我已以襄府长史的名义一一登门拜访过,但若要使政令通达、上下一心,还需殿下亲自花些心思笼络其心。” “这次救灾,四大家族各自出力几何?”李善用听了晁平洋洋洒洒的讲述,思索片刻,又问道。 晁平对李善用越发刮目相看,这位王妃娘娘看起来年纪轻轻、花朵一样美貌娇嫩,谁能想到她的思路竟然极为清晰,问话虽不多,但句句都能问到点子上。 他便也不多废话,言简意赅答道:“四家都设了粥棚施粥,每天每家供应五百人。万家在襄国内的商号,每天平价售粮五百斗。” 李善用还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半晌没听见他再开口,惊讶问道:“没了?” 晁平严肃点头:“没了。” 就这点儿杯水车薪的赈济措施,还是他和廖缪缪二人挨家挨户上门好歹求来的。这已经表明了四大家族的态度——不会为救灾出力。 各地豪族巨贾既食一方之利,若遇天灾,一般都会出力帮助官府赈灾救民,晁平当初知道四家竟然如此罔顾百姓性命时,曾经气愤不已。然而此时,他却有些好奇,这位不同俗流的襄王妃,会对四大家族的无耻行径作何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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