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世子的别院在庆州城外不远,专为盛夏消暑而设,幽房曲室,轩窗掩映,不求轩敞壮丽,但求清幽雅致。后花园遍植异花奇树,当夏之际,垂荫漠漠、庭花烂发,软风轻拂,便纷纷扬扬如霞铺雪洒,花气融融,熏人欲醉。 李善用今日原本仍约了丁典史,可是临出门前遇上了孟湉,被他连哄带骗、不由分说地拉上了马车。 “可是,丁典史……” “您放心,”安顺笑嘻嘻地作揖,“丁典史身体不适,遵医嘱这几日都不宜出门,大王已经派小的代您去丁典史家探望过了,嘱咐他安心休养。” 丁典史明明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得了出不得门的重病,明摆着就是孟湉在弄鬼。 李善用第一反应是直接下车,转念又一想,这几日她借着出门查访,对孟湉避而不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襄王殿下肯纡尊降贵先低头,她又何必苦着面孔、得理不让呢。反正矿冶诸事已了解得差不多了,暂休几日也无妨碍,不如就跟过去看看,襄王殿下究竟打算如何低这个头。 庆王世子派来服侍的侍从在樱桃树下铺了龙须席,安置食案,案上陈设食器皆玛瑙水晶、珍瓷玉器,盛以清雅小菜,不显富丽而富丽已极,李善用见了不由感叹:“庆王府真会享受。” 孟湉连忙说:“你喜欢?那好办。等咱们到了襄国也弄一个这样的别院。” 李善用摇头道:“殿下初就藩,当以克己爱民为要,岂可为一己私欲而侈兴土木。” 这兜头一盆冷水泼的……孟湉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指着案上银杯盛着的蔗浆,明知故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孟湉身侧侍酒的婢女躬身道:“这是浇樱桃的甘蔗汁,古人有诗‘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说的便是此物。” 不意庆王府的婢女竟能通诗文,孟湉转目看去,见那婢女容色艳丽、媚态婉娈,显然不是寻常侍婢,想起昨日庆王世子那句“寻两个妖冶艳丽的绝色送你”,便知那疯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要是平时,眼高于顶的襄王殿下自不会将此女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嘛……他往李善用那里瞟了一眼,唇边勾起一抹坏笑,问那婢女:“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细珠。” “你读过书,识得字?” 细珠柔声细气地回道:“奴不曾进学,只略识数百字。” “细珠姑娘过谦了,既会吟诗,岂止识得数百字?”孟湉眯起眼睛,笑容中露出了几分轻佻之意,“你既说这蔗浆是浇樱桃用的,案上却不见樱桃,倒让本王浇何物?” 细珠娇笑一声,唤来下人奉上剪刀和樱桃笼:“樱桃易享,野趣难得,大王既来了,何不试一试亲手摘樱桃的野趣?” 孟湉余光瞥了李善用一眼,见她果然神色严肃地望着这边打量细珠,心中十分得意,笑道:“手摘樱桃有何意趣?本王曾见野史所载,前朝哪个皇帝也有个樱桃园,每逢樱桃熟时,便选妙龄美女入园,口摘樱桃,置酒为乐。细珠姑娘之美,当不输前朝,可否效仿前朝美人,为本王口摘樱桃佐酒?” 细珠一怔,转瞬颊飞红霞,道:“是。请大王稍等,奴去去就来。”说罢,轻施一礼,小步跑着去了,那窈窕背影里都能看出三分羞涩之意。 孟湉挑衅地问李善用:“王妃,你看细珠姑娘如何?” 李善用神色不动,淡淡瞥了他一眼:“殿下若喜欢,何不问世子讨了来?世子既与殿下是过命交情,想必不会吝啬。” 孟湉啧啧笑道:“嘿嘿,这是谁家打翻了醋坛子,酸气冲天了都。”心中暗道这招果然有效,难怪人说送上门的不稀罕,争抢来的才香甜,看来自己之前是太过殷勤了,以后得时不时来点儿危机感才好啊。昨天沣子怎么说的来着?说些体己小话?对啊,再说几句好听的,这人不就哄回来了么。 孟湉身体前倾,情深似海地对李善用道:“王妃放心,这些庸脂俗粉入不了本王的眼,本王心中,只有王妃一人而已。” 李善用面色现出些微妙的变化:“殿下可否再说一遍。” 孟湉得意扬扬凑到她耳边,嬉笑道:“王妃爱听,我可以说一百遍,我心中只有王妃一人,我心中只有王妃一人,我心中只有王妃一人……” “行了,”李善用一推孟湉,“殿下若再说下去,细珠姑娘只怕就禁不住了。” 孟湉一愣,顺着她的力道侧头一看,才发现细珠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就站在近在咫尺之处,双目失神、面上红晕尽失。 李善用将案上金盏往前一推,细珠醒悟,上前几步,跪在案前,自口中吐出三枚红艳饱满的樱桃。李善用提起银杯,将蔗浆倾入金盏,淋在樱桃之上,笑吟吟奉给孟湉:“殿下要的美人口摘的蔗浆樱桃,请享用。” 孟湉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这怎么吃?你怎么不等洗干净了再往上浇蔗浆?” 李善用摇头轻笑,她就知道这愣头青肯定不懂其中的门道,假装花丛老手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像个花孔雀开屏似的拼命抖尾巴,自己何时露了怯都不知道。 “殿下既提起前朝典故,却为何不知就里?樱桃鲜甜,裹以美人香唾,才觉香艳。故事里,那位惯会享受的风流皇帝吃了哪位少女口摘的樱桃,便会临幸于她。殿下特意点了细珠姑娘口摘樱桃,我若将美人香唾洗去,岂非大煞风景?” “临……临幸?”孟湉吓得脸色都变了,立即对着李善用指天誓日,“你别误会,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倒是不曾误会,只怕细珠姑娘误会了。”李善用嘲道,“殿下这一知半解就乱用典故的毛病,下回可改改吧。” 李善用站起身来,走到细珠面前细细打量,见她微微垂着头,贝齿在红唇上勒出一道白痕,目光泫然欲泣,如怨如诉地望了孟湉一眼,复又垂下头去,肩头轻轻抽动了两下,神态娇柔纤弱,十分惹人怜爱。 李善用“嗤”地笑了,开口问道:“细珠姑娘今年几岁了?” 细珠面色一僵,顿了顿才低声道:“二十六。” 李善用点了点头,又问:“‘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之后一句是什么?” 细珠忍不住抬头,但见李善用目光深湛、难以揣测,被她的目光笼罩便有强烈的危机感袭来,不敢再耍花样,只得说了实话:“奴婢愚钝不知。” “这句诗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世子携友来此避暑消夏,奴婢奉酒时听一位公子念起这一句,便强记下了。” 李善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口摘樱桃的典故,也是听世子友人说的?” 细珠苍白的脸颊上不禁泛起一抹嫣红:“是听世子说的。” 李善用点了点头,未再追问,转而问起:“你既未进学,所识几百字,是何人所授?” 细珠面上越来越勉强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世子在别院里,最喜奴婢伺候笔墨,有时高兴,就教几个字。” 孟湉也已经听明白了,这个细珠就是沣子养在别院的侍妾,有客人在时就出来侍酒,没有外人时就玩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闺房之趣,不禁心中暗骂这个沣子,拿他当什么人了! 李善用将二人神色俱都收入目中,叹息一声,吟道:“‘未许莺偷出汉宫,上林初进半金笼。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俱有乱离终日恨,贵将滋味片时同。霜威食檗应难近,宜在纱窗绣户中。’ “此诗是玉山樵人领御赐樱桃分寄诸友时所作。他为官虽得皇帝信重,然而身处离乱之世,半生风雨飘摇、知交零落,故而此诗明写樱桃之美,实寄乱离之恨,意头不好,以后不要再念了。” 细珠咬住嘴唇,轻声道:“是。” 李善用道:“我不让你吃亏,既褫了你一句诗,便再教你一个典故。” 她绕着细珠缓缓踱起步来,声音清越、直入人心:“从前有一文士携乐伎游湖,兴之所至,便命乐伎道:‘我作长老,尔试参禅。’ “乐伎遂问:‘何谓湖中景?’文士答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乐伎再问:‘何谓景中人?’文士再答:‘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乐伎三问:‘何谓人中意?’文士三答:‘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 细珠全神贯注地听着,仔细在心中暗记,下次奉客时如果有机会用上,说不定能得些好处。听着听着,她渐渐被李善用所描述的画面吸引,不免露出欣羡之色——若她也能如故事中的女子一样有才华,还有一位能欣赏她、肯不吝溢美之词夸赞她的主人,那可该多么幸福呢。 李善用往细珠面上一瞟,心中微哂,说出了故事的结尾:“乐伎最后问:‘如此究竟如何?’文士便答:‘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后来,这位乐伎落发出家,不久郁郁而终,一代红颜绝色,终年不过二十四岁。而那位文士,官至二品,享寿一甲子。” 细珠面上倏地失了血色,猛地抬头看向李善用。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李善用沉沉低笑,“这个典故,细珠姑娘可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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