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矿的下一步是碎矿和洗矿,采矿凿下的矿石较为完整,需要由坑户先用臼捣碎,再上磨磨成细末,最后以绢罗过筛。筛好的矿粉中加入清水濯洗,黄土融入水中,倒掉,留在容器底部的便是黑色的银粉。初步得到银粉以后,即可进入炼矿提纯阶段。 丁典史引导李善用来到炼矿之处,因受了铁弹的震慑,态度较之前愈发恭敬百倍,耐心为她细细解说起每一个步骤。 “女官请看,此乃灰池,是炼银之炉。”丁典史指着一大片密密麻麻倒扣在地上的圆顶地炉说道,“此炉以铁为盆,填灰其中,故谓之灰池。” 李善用仔细观察,那形状颇怪的灰池下半部分是青黑铸铁,上半部分是大块焦炭垒成的圆拱顶,焦炭之上还覆了一层泥巴,顶部是鼓风通道,侧面有个小小的炉门。 一名坑户取过一团黑色面团似的东西,由拱门装进灰池,然后投入大量烟煤,将整个炉顶空间填得满满的。 丁典史解说道:“女官请看,坑户所取之物名为铅坨,乃是以银粉与铅一同煎炼而成。” 坑户点燃了烟煤,并通过顶部的鼓风通道向内吹风,炉内温度快速升高,渐有烟气自炉顶的焦炭缝隙间漫溢而出,李善用站在离灰池稍远的地方都感受到了高温。 丁典史被高温和异味逼得向后撤了几步,李善用却趁着坑户打开炉门的机会凑到近处往里看。她在书里见过提炼金银的灰吹之法,但书中描述语焉不详,正好可以借此机会亲眼观摩。 此时,灰池中的铅驼已在高温下熔化,成为一池均匀明亮的金属液体,一层看起来像油一样的东西覆在液体表面,由中间向四周流动。坑户手持一根棍子,将少量半熔的杂质拨开,然后又加了一些烟煤,再次鼓风,继续提高炉温。 丁典史见李善用不愿退开,只得以绢帕捂住口鼻,走过来解释:“女官请看,现在已经进入灰吹阶段,表面似油之物即是铅,铅性畏灰,遇灰则入,而银不畏灰,独留于灰上,待炉温冷后,可得净银。灰中之铅亦可入药。” 李善用欣然点头,她熟读医书,听丁典史提起,便想起从前在书上曾见一味药名密陀僧,外用可杀虫﹑消积﹑消肿毒,内服可镇心治惊,似乎正是此物。 丁典史故意未点出密陀僧之名,本想卖个关子,等李善用开口发问,谁知这位女官竟然不问,也不知道是见闻广博,还是根本不好学,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闭口不提。 “此炉还需半日才可得净银,女官如有兴致,可看这一炉。”丁典史领着李善用看了开炼较早的几炉,果见如书上所写烟云飞走、雪花腾涌的景象,“此皆铅气未尽之状,还需继续烧炼。” 二人最后走到一炉前,此炉烧炼已经完成,正敞着炉门冷却净银,守在炉边的坑户被烟气熏得头脸漆黑,几乎看不清长相。 “女官请看,此即为净银……” “哎哎哎怎么回事!咱这里怎么还进来女人家了?” 一句十分耳熟的问话在身侧响起,就连说话的嗓音语气都很相似,李善用转头看向那黑漆漆的坑户,诧异问道:“刘一金?你怎么在这里?” “你见过我哥?”坑户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呲牙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黑黢黢的脸上只能看见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和咧得大大的一口大板牙。 李善用一愣,仔细打量一番,才发现这坑户身形要比刘一金瘦小一圈,只是声音几乎一模一样,脸型也极相似,又满面漆黑看不出五官,才一时间认错了。 “你是刘……二金?” “是呀,你这姑娘真聪明,又好看又聪明!”刘二金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今年十八岁,还没定亲,我家有五间大瓦房、二十亩地,家里有爹娘、哥哥嫂子和两个侄儿。姑娘你家里给你说了人家没有……” “你小子浑说什么呢!”丁典史急得涨红了脸,粗暴打断了刘二金澎湃激昂的一腔自荐说亲的热情,大声招呼管事把他赶走了。 李善用单手击碎矿洞石壁的英姿犹在眼前,丁典史隐隐觉得自己膝弯作痛,似有不保之兆,紧紧盯着她的手祈祷千万不要去荷包中掏铁弹,同时连连作揖赔礼:“女官见笑了,见笑了。这些坑户都是粗人,冒犯之处,女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之前刘一金闹事的时候,这家伙袖手在一旁装没事人,被她出手一震慑,便又诚惶诚恐起来。李善用被丁典史这番做派逗得忍俊不禁:“庆州的年轻小伙子可真有意思……嗯,丁典史你也很有趣啊。” 参观过桃山银务,丁典史乘车将李善用送回了庆王府。这一天下来,路途遥远、风尘仆仆,饶是李善用精力充沛,也不免觉出几分疲惫。 待她回到房间,恰见孟湉正摁着孟虎的脑袋给它穿新衣服。一路上跟在孟湉鞍前马后威风凛凛地扑鸟逮兔子的孟虎,一身漂亮的雪白长毛被抓得乱七八糟,下巴无力地杵在地上,四肢平摊,整条狗从头到尾都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一见李善用回来,孟湉便喜孜孜地抱起打扮一新的孟虎,捏起一只前爪冲她打招呼:“你娘回来了,快叫人!” 孟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汪呜……” 李善用看见孟湉和他的狗儿子,甚至没顾得上腿软,就噗嗤笑了出来。孟虎头上支棱着两条兔耳朵,长长的狗尾巴被塞进连体衣,被一团雪白绒球似的兔尾巴顶替了位置,加上原本就是一身白毛,委委屈屈地窝在孟湉怀里,活脱脱就是一只大兔子。 “呜呜嗷……” 孟虎冲着她婉转地呜咽几声,李善用都听出了几分如泣如诉的哀怨,偏孟湉毫无所觉,还高兴地问她:“怎么样?我给咱儿子打扮得好看吧?” 李善用唇角不禁微微抽动,微笑道:“……好看。” “我今天去拜望庆王叔和王婶,无意中聊起我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犬,没想到王婶也是爱狗之人,就让我明天带孟虎过去给她瞧瞧。” 好好的一只狗,不仅被打扮成兔子,还要被带去人前展示炫耀……李善用自我代入了一下,啧,丢脸丢大发了。 李善用摇了摇头,把这可怕的设想抛诸脑后,看向孟虎的眼神多了几分怜爱:“加油表现哦,别给你父王丢脸。” 孟虎生无可恋地回了她一个大大白眼。 孟湉把孟虎交给安顺抱出去喂食,李善用这才敢走过来坐下,孟湉随手倒了杯茶给她,问:“怎么样,今天好玩吗?” “谁去玩了?”李善用横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今天丁典史带我去的那个桃山银务,想是开采得早,矿洞都几十丈深了,也不知还能再采多久。而且矿洞太深,对坑户也不好,太容易出危险了。他们的坑户倒都是好手,炼银的技术也成熟,我从前只在书上见过,这次可见着真的了。” “庆国有的是矿山,枯了一座再去采下一座便是。”孟湉不以为意道,又问,“那个丁典史伺候得还成吗?要是不好,我明儿让沣子给换个人。沣子是自己人,用不着跟他客气。” 李善用想了想,唇角上挑,噙了淡淡笑意:“那个丁典史挺有意思,本事是有的,介绍得也清楚,就是不知他是想称我的斤两还是怎么着,遇上坑户闹事,他袖手旁观装作没看见,还是我露了一手,他才老实了。” “有坑户闹事?”孟湉一听立即紧张起来,“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李善用笑道:“殿下放心,等闲之人还伤不到我,何况也算不上什么事,就是遇上了个油嘴滑舌的调笑了几句而已。” “本王的王妃被人调戏了,还说不算事?!”孟湉坐不住了,噌地站起来,“我去找沣子,让他处置了犯事的坑户,再把那个中看不中用的丁典史换了。” “殿下急什么?”李善用笑着去拦孟湉,“我已经教训了那坑户,丁典史也受了震慑,想来以后再不敢怠慢了。倘或换个人来,万一又是个不晓事的,还得再费我一番手脚,反为不美。” 听她这么说,孟湉才肯作罢,命人摆上饭来,二人一同用了晚饭,孟湉仍赖在李善用房里不肯走,绞尽脑汁地想话题。 “我今天见庆王叔和王婶真是可怜,不光长史敢骂人,连承奉正一个阉人都敢甩脸子,沣子也就那么看着,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啧,他小时候那是多嚣张一人呐。 “我记得有一次安王世子不过气急了骂了他一句娘,他二话不说,就把砚台整个扣到安王世子头上了,弄了人家满头满脸的墨不说,脸上还划破了个口子,墨汁渗进去就洗不掉了,后来伤好了也落了个黑色的疤。人家哪肯吃这种亏,一状就告到了父皇面前,沣子在御前挨了一顿板子,十来天下不得床。结果你猜怎么着?沣子伤好了以后,带人把安王世子打了一顿,也是十来天下不得床,吓得那小子再也不敢去御前告状了。 “就因为这事,我们才给沣子起了个外号叫“疯子”。啧啧,谁能想到当年的“疯子”现在怂成这样了呢。幸亏我封了边王,要是让我也这样受长史的气,我宁可玉牒除名,自自在在当庶人去。” 李善用笑道:“殿下又说孩子话了,谁说做庶人就能自自在在了?士农工商四民,士要看上司脸色,农得看天吃饭,工须辛苦劳作,商得看行情做买卖,各有各的难处。宗室子弟天潢贵胄,一生下来就有禄米,已经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出身了,殿下就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孟湉得意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庸碌之人,像我这样的大才,要是不做藩王去做生意,肯定也能像外祖父一样白手起家而成巨贾。” 李善用噗嗤笑了:“行,殿下是大才。既是大才,殿下可看出了庆王府的不对劲?” 孟湉一愣:“哪里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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