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湉儿!”史贵妃自认出那人是孟湉的一刻便再也沉不住气了,大惊失色地起身奔去。 “请娘娘止步。”押着孟湉的正是皇上的心腹鹰扬卫指挥使张践,他低喝一声,用匕首迫孟湉抬起了头。 经过医官诊治,孟湉保住了性命,但余毒尚未清尽,面色苍白、鬓发散乱,两条腿勉力支撑着身体。身上穿的仍是昨日的婚礼吉服,一夜过去已滚出了许多褶皱。 史贵妃心神大乱,立即止住脚步,望向皇上,颤声叫道:“陛下,湉儿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皇上置若罔闻,对李善用道:“你放开朕,朕就放了你的新婚夫君,如何?” 史贵妃连声道:“好!好!李善用,你快放开皇上!” 襄王抬头看向李善用,李善用漠然瞥了他一眼,手仍然稳定地抵在原处:“做父亲的拿自己亲儿子的性命来威胁一个外人,不觉得好笑吗?” 皇上淡然道:“朕行事从来不管好不好笑,只管有没有用。” 李善用冷笑:“可惜,陛下这次算错了,这一招对我一点用也没有。” 史贵妃见李善用不听她的,急得再顾不得自己的面子,跪在皇后面前哀求:“娘娘,快让李善用放手啊!” 太子如今还被锁闭东宫呢,皇后巴望孟湉出事还来不及,如何肯救,便面露难色道:“襄王妃虽然是我侄女,但她既已出嫁,我这个做姑母的也管不了她呀。” 李善用应声手上加力,皇上颈上便淌过一道血痕,张践不甘示弱,当即在襄王身上也割出一道口子。 史贵妃快被逼疯了,眼圈通红,哽咽着哀求道:“皇后!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人!” 孟湉额上顿时暴起青筋,史贵妃是多么骄矜自傲的人,半生顺风顺水、春风得意,何曾如此卑微失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他孤注一掷决定兵谏皇上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付出生命的准备,为了维护自己心中正道,即便舍生取义也无怨无悔。可是,他不能死在他娘面前,更见不得他娘为了他委曲求全。 他奋力挣扎,试图摆脱张践的控制,然而身体实在孱弱使不出力气,终究不是张践的对手。张践是皇上多年来用惯了的刀,素来冷心冷情,丝毫不顾及孟湉身份贵重,手上加力一错便卸了他的双臂。 刹那间袭来的剧痛让孟湉额上沁满冷汗,他偏偏不肯服软,抓住张践以为他已无力挣扎而稍有松懈的片刻,飞起一脚踹在张践胸腹,然后冲着史贵妃的方向大喊:“娘娘快走,外面全是鹰扬卫,要杀尽不从命的宾客!” 张践亦是悍勇之人,摔倒之际硬是伸手抓住了孟湉的脚腕,用力往后一拖,便将他拖倒在地,一个鲤鱼打挺翻到他身上,以膝压住胸口,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依旧将匕首抵在他的颈间。 孟湉被张践摁在地上,模样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发髻半散,碎发凌乱地沾在被冷汗打湿的脸上,目中却犹自射出不屈的光芒,李善用看在眼中,心中生起一阵不忍。 孟湉曾经是何等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一旦卷入权力之争,过往的宠溺疼惜便都成了过眼云烟,连自身都无法保全。皇上以他为筹码,口中威胁的是李善用,实际上胁迫的却是史贵妃,目的简单明了,就是为了逼迫史贵妃反戈相向,一举击破两家联盟。 他与她一样,终究都只是棋子罢了。 “陛下英明果决,臣佩服之至,那就如陛下所愿,还望陛下说到做到。”李善用长叹一声,一点一点地将铜簪尾锋从皇上颈间移开。眼下大局未定,两家联盟还破裂不得,若是孟湉当真出事,史家必定会与皇上联手对世家赶尽杀绝,这结果皇后和承恩公府都承担不起。 皇上漠然瞥了她一眼,略一摆手,张践便也放开了孟湉。 皇后变了脸色:“李善用!” 李善用顾不上多做解释,若被皇上召唤了大批鹰扬卫入内护驾,便再也无力回天了,于是连忙抛出下一个筹码:“陛下不肯降罪己诏,将太子案的真相昭告天下,看来是还想继续戴着假面具欺骗天下豪族。可是,陛下不想看到的,臣都有。臣还想再谈一桩交易,陛下何妨屈尊一听?” 皇上生生将一句“来人!护驾!”咽回了嗓子里,喝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臣知道的可真不少。”李善用笑了笑,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又岂会把所有的筹码都赌在一柄铜簪上? “臣查了制敕库存档,这才知道陛下对付豪族巨贾的谋局,从数年前已经开始布设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真乃国手也。为了歌颂传扬陛下的这些丰功伟绩,臣特命教坊司排演了新戏目。这些年来,陛下扩张亲卫、大用寒门仕子、密织罗网窥探臣工士绅阴私……臣将这些统统都编进了戏文里,就是外头戏台上唱着这一出。陛下请听,很快就要唱到这一折了。” “不过是一场戏罢了,谁会当真。”皇上面色不动、语气淡然,然而眼周肌肉却微不可查地收紧了。 “若只是一场戏,自然不能取信于人,可是臣有证据呀。”李善用拿出一叠纸,递到皇上面前,“制敕库存档的朱批录副摘抄、太子殿下的口述、褚文昌的供词、褚文昌身份造假的证据……各世家固然忠君爱国,但若看了这些,恐怕难免寒心了。陛下以为呢?” 皇上一把夺过,于灯下细看,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握着证据的手离案上灯烛也越来越近。 李善用微微躬身,笑道:“臣忘了禀告陛下,这一份只是副本,臣为今日参加宫宴的宾客每位都准备了一份,只等时机合适,便会有人交给他们。世家豪族虽已被削弱大半,但终究树大根深,他们若是得知了真相,同仇敌忾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就未可知了。 “对了,成王殿下现也在外面看戏呢,一旦获得大多数朝臣的支持,当场就能行废立之事。陛下登基之初将亲兄弟赶尽杀绝,只留了个怯懦的成王装点兄友弟恭的门面,怕是不曾想过今日吧?” 皇上放下手里的东西,眯起眼睛打量李善用,随手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握在手里缓缓摩挲。 李善用脊背挺直,整个人宛如一柄新发于硎的长剑,泰然自若地任他打量,又笑道:“皇上这酒杯千万拿好,可别失手砸了。臣从前看书,最爱看那些埋伏下五百刀斧手,以摔杯为号什么的桥段。 “所以,臣不仅将这些东西为今天的宾客准备了人手一份,还往各地各处寄了密信。如果京城传出什么兵凶战危的噩耗,皇上雄才大略的真面目立即会被各地世家豪族广为传颂。” ——这就是李善用在宫宴前请皇后务必送到承恩公手上的那封信的作用了。 皇上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酒杯,目光阴沉地凝视李善用:“你这小姑娘,委实有趣。” “承蒙陛下夸奖。既然陛下已经恩准,就请立即草诏释放太子与无罪之人吧。”李善用将一份空白诏书铺到御案之上,然后拿出她早已拟好的底稿,请皇上照抄。 皇上双手握拳,迟迟不肯动手。 李善用拿起笔,蘸饱了墨,躬身双手奉予皇上,态度极其恭顺,语气却不容拒绝:“时间不早,外面的戏很快就要唱到陛下不愿意看到的这一折了,还请陛下珍惜光阴。” 皇上取了笔,端详半晌,复又放下:“你手里的东西,的确可以给朕带来一些小小的麻烦,但天下承平日久,民心耽于逸乐,早已不是登高一呼便有人望风景从的时代了。即便豪族不满,至多不过抗租抗税、搅扰地方,动摇不了社稷根基,假以时日朕依然可以徐徐图之。” 李善用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自欺欺人:“徐徐图之?是五年,还是十年?陛下等得了那么久吗? “陛下想做圣明天子、成就十全武功,筹谋着整顿军队,加强武备,平海内不臣之心,收夷狄蛮族疆土,桩桩件件哪一样不要银子?如今天下之利,田租流入豪族之家,商利流入巨贾之家,余下些许残羹冷炙才归于国库,仅能维持朝廷运转,若不翦除豪族巨贾的势力,国库从哪里找钱来支撑陛下的野心? “再徐徐图上个五年十年,就算能够荡平豪族巨贾,陛下可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亲手实现胸中大业吗?” 皇上默然,面上添了几分凝重。 李善用话音一转,和缓了语气继续劝说:“古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陛下今次已经借太子案,大大打压了世家的势力,他们自会反躬自省、有所收敛。现在收手,战果已算不错,又能保住两位皇子平安,于陛下、于社稷都有裨益,陛下又何必固求毕其功于一役呢?” 皇上依旧沉默,大殿之内安静下来,只听得殿外戏台咿呀吟唱之声:“缓带轻裘,争看盛世衣冠。簪缨济济,拜手贺君万安。古今少,圣明相继,平戎手段,小试何难……” “卿所言有理。”皇上思忖良久,缓缓说道,“只要你答应朕一个条件,朕就立即写旨。” 成了!只要能达成目的,无论皇上提出什么条件,相信皇后和承恩公府都会竭尽全力满足,绝没有剖腹藏珠的道理。 李善用轻而缓地舒了口气,压住胸中澎湃心绪,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躬身答道:“陛下但有所命,臣无敢不从。” “你御前露刃,冒犯朕躬,”皇上的话是对李善用说的,逼视的目光却射向了皇后,“理应以死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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