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在外间被李善用语速极快的凄厉梦呓惊醒,连衣服都不及披,趿着鞋快步走到床边,俯身一看,只见李善用眉头紧皱、面色惨白、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一头一脸的冷汗把枕头都浸湿了,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可怖至极的东西。 尔雅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推她:“姑娘!姑娘!快醒醒!快醒醒!” 李善用倏地睁开眼睛,双目被映入眼帘的艳红血色刺得狠狠一抽,瞬间迸发出的目光竟如失了幼崽的母狼一般绝望愤恨,仿佛下一刻便要咬断人的脖子。尔雅不防被吓得两腿一软,坐倒在地上,连声喊:“姑娘!姑娘!是我!是尔雅呀!” 李善用甩了甩脑袋,双手捂住眼睛轻轻揉了揉,缓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刺目的红色并不是她父母的鲜血,只是黼黻堂中为婚礼张挂的簇新龙凤喜帐而已。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躺在床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尔雅摸了摸脖子,劫后余生般长舒了口气,转身出去倒了一杯适口的温水递给李善用,担心地问:“姑娘梦见什么了?怎么魇得这么厉害?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李善用却答非所问:“我方才梦中可说了什么?” 尔雅摇头道:“只听见姑娘喊爹娘什么的,再多的就没听清了。姑娘梦见什么了?” 李善用双手捧着杯子把一杯水都喝尽了,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无妨。些许陈年旧事而已。” 幼年经历的这场惨剧已有许久不曾入她之梦了,骤然重回旧日梦魇,李善用的心跳犹自不稳,父亲死前那句清冷坚定的“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汝成技不如人,今日有死而已”久久在她耳边萦绕。 当年,皇上以庶凌嫡、叨临神器,晋王府上下几百条性命尽数做了他巩固皇位的垫脚石,她自己也被没入掖庭为奴,若非得入毓秀堂重获新生,只怕早已被摧折而死。故而,她近乎执念地坚持“国家建储,礼从长嫡”的祖训,一心辅佐太子、压制襄王,务求杜绝帝位之争带来的惨剧再次发生,本以为此生绝不会有机会以皇上为对手,谁知命运又在冥冥之中将她推上到了皇上的对面。 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面对过无数艰难险阻,可是这一次不同,只能成功不容失败,因为败即是死。站在她对面的不是年轻识浅的孟湉,不是根基单薄的史家,而是皇上,上一代帝位之争的获胜者,连父亲都败死于他的手中,自己真的能胜过他吗? 古人云:“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 李善用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缓缓将手掌按到心口上,自问:能无惧否? 心脏清晰的悸动无比诚实地告诉她:是的,你在害怕。 可是,人生于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难道因为害怕,应当做的事就可以不做吗? 何况,谁又能说这样千载难逢的局面,不是上天赐给她替父亲洗刷败绩、一雪前耻的机会?即便不为太子,不为皇后,甚至不为她自己,她也该让世人知道,李汝成虽兵败身死,犹后继有人! 翌日清晨,李善用穿戴好亲王妃冠服,身姿挺拔、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噩梦后的倦怠疲惫,随赞引女官的引导登车入宫,朝见帝后。 皇上于明光宫升座,赞引女官引李善用自左侧殿门入殿,至御前四拜,奉上提前备好的腶盘。怀恩接过腶盘,李善用再次四拜,礼毕。 自始至终,殿内回响的只有礼官的赞礼之声,皇上一语未发,据说会与她一起朝见的孟湉也不见踪影。 李善用偷眼向上,见皇上面沉如水、不见半丝波澜,她亦不曾多言,似全然未曾发觉异状一般随赞引女官离开明光宫,前往清元宫朝见皇后。 见了皇后,李善用同前行礼如仪。礼毕之后,礼官各自退下,皇后将李善用留下叙话。 “你……可都准备好了?” “娘娘可知昨日襄王出了什么事?” 皇后与李善用同时开口,各自问出了此时心中最担心的问题。 李善用顿了顿,道:“计划的诸事俱已齐备。只是襄王突然失踪,臣恐将有异变生于肘腋。” 皇后有些意外,不解地问:“什么突然失踪,不是扭伤了脚被皇上留在明光宫医治了么?” 李善用神色严肃,沉声问道:“自昨日至此时,娘娘可曾见过襄王?” 皇后摇头:“不曾。” 李善用又问:“贵妃可曾到明光宫探望襄王?” “她倒是去过。听说皇上为了让襄王好好休养,不许任何人打扰。”皇后的目光也开始严肃起来。 李善用再问:“昨日醮戒之礼后,是哪位医官应诏为襄王诊治?可写了医案,用了什么药?明光宫内侍可有异动?鹰扬卫与京城禁军轮值是否如常?” “这……”皇后迟疑了,看向身边的廖缪缪。 廖缪缪也慌了神:“臣……臣即刻去查!” 李善用火了:“这些事还要我来提点你才知道去查,你是吃白饭的吗!” 廖缪缪在李善用面前争强好胜惯了,平日说话必要斗几句嘴才舒坦,此时被骂得却不敢回嘴。这些事确实是她听说襄王出事后就该第一时间去打探的消息,只是这些日子宫里喜气洋洋地筹办襄王婚事,朝堂后宫的形势发展也越来越好,她难免有些懈怠了,毕竟熬过了一场大难,距离成功不过一步之遥,还能出什么事呢? 廖缪缪擦着冷汗出去快速询问了一圈,一路小跑着回来禀报:“回娘娘,应诏出诊的医官至今未回医官院。怀恩出过一次宫。鹰扬卫……鹰扬卫……” 李善用急道:“鹰扬卫怎么了?快说!” “今日鹰扬卫指挥使张践亲自当值,宫中当值的鹰扬卫不见增加,可是,”廖缪缪艰难地咽了咽唾沫,脸上难掩惊惧之色,“鹰扬卫值房是空的……” “什么!”皇后听了一惊,“噌”地站了起来。 李善用却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心上悬了一夜的大石终是落到了实处:“皇上知道了。” 皇后怒道:“不可能!这事办得如此隐秘,皇上怎么可能知道?” 李善用摇头:“娘娘还是盼着皇上是知道了比较好。毕竟,这一场构陷两位皇子、图谋豪族巨贾的天大棋局,是出自皇上的手笔。如果皇上并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却还是动用了全部鹰扬卫,那便是他也想借这场婚礼大做文章,说明这一局在他那里也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准备了这么久,布置只会比我们更充分百倍。” 皇后低头沉思良久,失去了全身力气似的跌坐回去,颓然叹道:“要论计谋,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罢了!罢了啊!” 李善用连忙劝道:“娘娘不可灰心!即便皇上已布下天罗地网,我们既已识破,就握住了一线先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皇后绝望地说:“如何转圜?皇上没用禁军,动用的是他的亲卫,摆明了是要在一会儿的宫宴上伏杀朝臣。” 廖缪缪道:“不如娘娘立刻称病,取消宫宴?” “这倒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皇后意动,踌躇看向李善用。 “来不及了。”李善用不赞同地摆了摆手,“现在赴宴众臣多数应当已经入宫,娘娘一旦取消宫宴,动静必然不小。若是皇上命鹰扬卫提前行动,只怕不但不能救命,反倒成了催命。 “这可如何是好!”皇后气急败坏地说,“为了照你所说安排一个大场面,承恩公府与史家各自出力,将京城之中出身豪族巨贾之家的官员几乎全都邀来赴宴,鹰扬卫一旦得手,两派势力就是全军覆没了。” 廖缪缪快速思考着,可是局势险峻至此,急切之间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救之法。 “要破解这一局,功夫不在宫内而在宫外。”李善用神态从容,语气中满是沉稳镇定,让人一听便莫名觉得安心。 “你是说……”皇后受她的镇定感染,情绪平复了许多。 “我现在就修书一封,请娘娘无论如何赶在承恩公入宫前送到他手上。”李善用道。 不需她多说,廖缪缪便去皇后书房取来了笔墨纸砚,挽起袖子亲自磨墨,将笔蘸饱墨汁,递给李善用。 李善用接过一看,廖缪缪磨出的墨黑润如漆、浓淡适宜,还有心情调笑了一句:“墨磨得真好,当年毓秀堂学的东西没还给先生。” 廖缪缪却不像她这样闲情逸致,紧张地问:“你想请承恩公做什么?如果信能成功送到,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李善用提笔极快地草就一封书信,待墨迹稍干后封在信封中,交给廖缪缪,让她吩咐可靠之人送出宫去。 “五成。”做完这一切,李善用回答廖缪缪的问题,面色平和、波澜不惊,“要么赢得一切,要么赔上性命,没有其他可能。” 廖缪缪悚然:“五成你也敢赌?” 李善用挑起眉梢:“不赌,就一成赢的可能都没有。狭路相逢勇者胜,既然我与皇上都选中了在襄王婚宴上做文章,那就来一较高下,看看到底谁能成王、谁是败寇!” “好了,我这个襄王妃也该去昭阳宫拜见‘史母妃’了。”李善用站起身来,向皇后行礼告退,却无意中瞥见了皇后案头摆的一面小插屏,屏心是一幅设色山水,要凑近了细看才能看出极其细腻的针脚,竟是一幅技艺高超的绣品。 李善用恍惚了一瞬,胸口如遭重击,不由脱口而出道:“这幅溪涧晴旅图怎么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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