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渥因尚未结案,暂于本宫锁闭,待结案后再遵旨视情况移送大宗正司,此时东宫大门紧锁,门外有鹰扬卫亲自把守。李善用不敢与鹰扬卫正面相对,便熄了贿赂看守的心思。好在东宫是元储正位之所,又不是专门关人的地方,像她这样熟悉环境的人要偷偷潜入,并非难事。 她绕到东宫外一处偏僻无人的小道上,从宫墙外一株高大树木爬上去,宫墙内也恰好有一株树龄上百年的合欢树,树冠荫荫如伞似盖,承托力极佳。她身手敏捷地翻进宫墙,踩断了几根合欢树的枯枝,借着缓冲平安落到了地上。 眼前的东宫处处皆是她从未见过的萧瑟凄清,偌大宫院空无一人,地上落的灰尘、鸟羽、枯枝败叶无人清扫,随着寒风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但因宫门紧闭,怎么飘也离不开这个院子。 走到太子寝宫,殿门外有两名鹰扬卫把守,连侧面窗户上都挂着锁,看来孟渥应该就在此处了。李善用避着鹰扬卫的视线,扶起窗户上的锁掏弄几下,那锁便应手而开,她灵巧地钻了进去,十分老道地把锁挂回锁眼里,将窗户自内插紧。这样一来,纵然鹰扬卫巡逻经过,不仔细看也绝察觉不出有异。 因为门窗紧闭,纵然外面阳光明媚,室内的光线仍十分昏暗,空气也有些浑浊。孟渥一身素服面壁而坐,衣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一见便知消瘦了不少。李善用重重地叹了口气。 “谁!”孟渥猛地转头,眸中射出冷光,侧脸骨骼分明。李善用不由心中一痛,谁能想到年少时曾被嫌弃胖得像头猪的人,如今竟会透出形销骨立的清癯味道呢。 她站在那里,侧着头不看他,也不作声。 孟渥松了一口气,继而皱眉:“你怎么进来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善用仍然不作声,默默把褚文昌的供词放到孟渥面前。孟渥随手翻了翻,就浑不在意地丢到了一旁。 “你!”李善用气结。她为了查清这件事的真相花了多少心思,拿到褚文昌的供词又有多不容易,千辛万苦地冒险送进来呈到他面前,却被他弃如敝屣。 上次随随便便跟着褚文昌谋反也好,这次也好,他为什么总是能浑不在意地轻易践踏别人的心血! 李善用怒极而笑:“殿下,你看重的褚文昌是个骗子,他告诉你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褚文昌这三个字都是假的!太子殿下果然英明神武,被一个假人骗了!” 她以为孟渥知道真相后会惊讶、会恼怒、会懊悔,可就是没想到他居然面如平湖,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善用惊愕,追问,“那你知道褚文昌为什么要骗你吗?” “我知道。”孟渥说。 李善用不可思议道:“他是皇上的人,是皇上为了翦除豪族巨贾势力,不惜以储位为饵、天下朝局为棋盘、仅有的两位成年皇子为棋子,设下这场天大的棋局。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孟渥平静地抬起视线,望向李善用,语气笃定,“在褚文昌入东宫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李善用匪夷所思,“你早就知道褚文昌目的不纯,还引狼入室,一步一步按着他的计划行事,最终走到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地步?!你知不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别人败了,还能忍辱为寇,可是你身为太子,若真败了,只有死路一条啊!” “你走吧,东宫已经不再需要你了。”孟渥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背转身去,冷淡地说,“你既然喜欢孟湉,就好好跟他在一起,如果不愿意,就再找别的出路。只要离开东宫,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凭你的本事,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好,你已经不是东宫女官了,不要再管东宫的事。” 李善用察觉到孟渥的状态十分不妥,他虽然性格内向、容易自卑,但还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宫中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是他的家,他的父母亲人都在这里,为什么突然要用“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激烈的字眼来形容? 她压制情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要说的话都已说尽,孟渥恢复了李善用进来时看到的面壁而坐的姿态,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 李善用今天来东宫,就是为了求一个交待,哪肯容他这样不清不楚地混过去?她立即上前一步:“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哪里都不会去。还是你想拖时间,拖到送饭的人进来发现我,叫鹰扬卫来把我抓走?” 孟渥睁开眼睛,深而重地长叹一声——他永远拿他的太子傅姆没有任何办法。 “你还记得前年那次选秀吗?”孟渥沉吟良久,从一个李善用料想不到的角度开始讲述。 她自然记得。那年,两位皇子满了十六岁,孟湉出阁封王后,史贵妃以为他选妃为由,拖延就藩时间,为此皇后主持开了一次选秀,为两位皇子及适龄的近支宗室选婚。彼时恰逢卢奴遣使入朝,皇上在玉津园宴射招待,皇后特意请皇上允许最终选出的十位秀女随行,让宗室子弟与秀女们有个接触的机会,自己选好了合适的人再各自请旨赐婚,免得盲婚哑嫁、乱点鸳鸯。 就是那次,李善用被毒蛇咬伤,受了孟湉不少照料,谁知昏睡一夜之后,就发现孟渥不知出了什么事,精神非常萎靡,有很长一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不爱出门,连课业也大不如从前。她反复盘问,可孟渥就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到底有什么心事,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重新振作起来。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孟渥嗤地自嘲一笑,低声讲述起了埋在心底两年多的秘密,“那次在猎苑,我喜欢上了一个秀女,她叫骆灵薇……” 李善用记起了这个名字,那是这批秀女中相貌最出挑的一个,也是家世最低微的一个,回宫之后这次选秀被合八字的事搅成了一场闹剧,两位皇子都未能选妃成亲,她也就没再关心秀女们的着落,想来无非是嫁与宗室,或回家另嫁罢了。 她不知道,这个令人印象颇深的骆灵薇,因为史贵妃的阴谋算计和自己的贪心冒进,将自己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永远断送在了玉津园中。 那时候,史家顶不住群臣上奏的压力,让步同意孟湉出阁封王,史贵妃却不情愿儿子离京远赴襄国就藩,从起放弃争储的可能,于是心生歹念,一面暗示骆灵薇皇后有意将她许给太子,一面又引导皇上以为这个相貌出众又家世不显的姑娘,是皇后预备献给皇上的。 最后,当骆灵薇在摇光湖畔引诱孟渥的时候,史贵妃故意引着皇上来湖畔赏夜景,当场撞了个正着。 皇上屏退侍从,只留他们三个人,然后丢了一柄匕首在孟渥面前,冷冷说了三个字:“杀了她。” 才十几岁的男孩子女孩子,生在太平盛世、繁华之地,脑子里装的不过是些伤春悲秋的小儿女心思,何曾见过死生大事?都被皇上的命令吓得惊骇莫名。 “我跪在父皇面前认错,不该举止轻浮,承诺回京之后会立即请母后下旨赐婚,绝不敢玷污皇室清誉。可是,你猜父皇说了什么?” 李善用眉头紧皱,轻轻摇头。骆灵薇本就是秀女,若依孟渥所说,二人虽然逾矩,但也不算大事,回京以后将婚事一办,一床锦被遮了,就算传出去也可算一桩天赐良缘的美谈。能有什么值得要命的罪名呢? “呵,”孟渥扯动嘴角,“当时,父皇抓住我,在我的耳边说:你不该动朕的女人。你是朕的儿子,朕不杀你,可是她不行!” “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她更想不到,当时就大声喊冤,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一滴泪,划过了孟渥唇角勾起的荒诞笑意,“她们都是新选上来的秀女,只觐见过一次,怎么就成了父皇的女人?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孟渥回过头去面向墙壁,不让李善用看到他的脸,紧紧闭上双目,脑海里骤然涌上那日的情景。皇上一把揪住他的发髻,摁到骆灵薇面前,说:“你看看她,不觉得眼熟吗?朕一看她就想起你母后二十多年前的模样。皇后太知道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了,为了分贵妃之宠,特意挑了这么一个替身送到朕跟前。可惜呀,她没想到,她的儿子跟朕口味一样,也喜欢这样的女人。” 孟渥拼命挣扎:“没有!没有!我没有!” “无论是这女子,还是你母后,都是朕的女人。”皇上掰开他的手指,将那匕首塞进他的手里,握着他的手捅进了骆灵薇的胸膛,“朕的东西,你碰不得。朕的命令,你忤逆不得。这是你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 骆灵薇的心头热血汩汩地涌出来,淌在孟渥被皇上紧紧握住的手上,烫得他钻心噬骨地疼。 从前他虽然不受宠,但父皇只是态度冷淡而已,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父皇凶狠暴戾的一面。 一夜之间,孟渥的世界被撕裂了温和的伪饰,露出鲜血淋漓的现实:他的父皇是个草菅人命的暴君、他的母后是个不择手段的阴谋家、他初恋的姑娘死在他亲手握着的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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