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还待再说,便见褚文昌重新挡在她的身前,喝道:“殿下钧旨,女官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再要拖延,莫非想要抗命不成!”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心神镇定下来,眼下还不到多愁善感的时候,最糟糕的一步还没踏出去,只要能令孟渥回心转意、悬崖勒马,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李善用的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深湛从容。 她唇边勾起冷冷一笑,抬手摘下裙边佩的荷包,解开封口一倒,数枚印鉴便滚落在她的手心里。 “你想要这个?”她随手拨了拨,从里面拣出一枚最不起眼的,将底部冲着褚文昌。 褚文昌凑近前一看,登时倒抽一口凉气,那沾着大红朱砂的印鉴,分明阴刻着“清元宫印”。这不是他想要的那枚印鉴,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印玺,这四个字的分量可比“继德堂印”重得多了。 这么贵重的印玺,居然就被这小丫头随随便便塞在荷包里?她那荷包里的其他几枚印鉴,又会是什么分量?褚文昌心中思绪万千,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李善用冷哼一声,翻转手腕将那枚印鉴收了回来。 褚文昌探出的手抓了个空,脸色登时变得非常难看——他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被那小丫头夺了气势! 他早就知道李善用对孟渥意义非常,因此才费了偌大工夫来离间孟渥对她的信任,进而抓住机会取而代之。如今,他已能用一个眼神就让孟渥改变心意,便以为李善用已不足为虑。谁知,此时与她正面相抗,竟被这区区女流之辈用一个动作就压制了气势! 这绝对不能接受! 褚文昌阴着脸恶狠狠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拿错了,不是这一枚。”李善用唇角一勾,轻轻巧巧地笑了,“你别害怕,这清元宫印不是皇后金宝,只是娘娘的私章,在宫外就没太大用处了,只能调动承恩公的府兵而已。娘娘担心殿下有事,便将此物交我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李善用一边说一边瞥了孟渥一眼,希望以皇后的拳拳舐犊之情打动他。果然,孟渥虽仍然高踞马上,手里的缰绳却越攥越紧。 “谁害怕了!”褚文昌怒喝,然后察觉自己已经失态,忙又正色敛容。 李善用慢悠悠地从手上拣出另外一枚印鉴,扬手展示给褚文昌看。他急急冲过去仔细验看,见这一次印章底部果然是“继德堂印”四个字,才大大松了口气。 她冲着一个方向作势要扔,褚文昌连忙随着一扑,谁知她竟是虚晃一枪,猛地抬手往将印鉴狠狠往他头上砸去。褚文昌临时硬生生扭腰转向,匆忙间反应不及,被重重砸中了额角,抱着头倒在了地上。 李善用像看杂耍似的被逗笑了,无可奈何地对孟渥摇头叹气:“这样轻易被我随手耍弄的人,殿下竟然敢将性命前程托付于他,可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了。” 孟渥下意识又求助地去看褚文昌的眼色,可是褚文昌此时正抱头倒在李善用脚下,已帮不到他了。 “孟渥!你给我滚下马来!” 李善用大步跨过地上的褚文昌,走到孟渥马前,脊背挺直得像一杆锋芒毕露的银枪,声音清越却并不高亢,沉稳得仿佛一柄重锤毫不留情地凿在孟渥的耳中心上: “皇上将你自幼立为太子,承宗庙之重,居兆民之上,是为了让你今日不顾天下安危、行大逆不道之事吗? “皇后娘娘生你养你,悉心抚育你,是为了让你今日自蹈死路、牵连于她吗? “东宫属官、宫人多年来朝乾夕惕,为你措办诸事、巩固储位,是为了今日毫不知情地被你拖入死局吗?” 她一指褚文昌:“这草包舍得一己之身去博那万中无一的鸡犬升天的机会,可是你呢?孟渥!你上扛着父母宗庙,下临着东宫属官,一身系着百余人的生死和天下的安危,你胡闹任性,对得起谁!你若还有一丝理智,就将这妖言惑众的蠢货绑了,随我去明光宫向皇上请罪!” 孟渥听着她劈头盖脸毫不客气的训斥,眼睛渐渐胀得通红,目中盈着湿意,浑身绷着劲,僵直地坐在马上,两手死死抓着马缰,马被他双腿夹得不安地扬蹄踏了几步。 李善用死死盯着孟渥通红的双眼,她与孟渥一同长大,对他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的母后,十分清楚他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心中有了七八分把握他马上就会下马认错。 “我不!”孟渥红着眼睛,双手狠狠攥着马缰,肌肤都泛了白。 “你说什么?”李善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孟渥又说了一遍,仿佛想说服自己似的提高了音量,“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你说什么?!”李善用一怔,“你聚众谋逆难道还能是被人逼迫的不成?谁又有这个本事,逼迫太子殿下自寻死路?” 孟渥闭上了眼睛,深长地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 “说话!殿下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还有什么可瞒我的?”李善用竭力攥紧冰凉的指尖,试图给自己一点点暖意。 孟渥睁开双眼,意态莫测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望向远方:“上个月,你与襄王见过三次面,密谈了一次。” 李善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渥竟会对她生出疑心,连忙解释道:“我只是在试探他,襄王是殿下唯一的对手,我怎能不时刻掌握他的动向!这些年来,我常与他接触,事后都向皇后娘娘禀报,殿下一向也都是知晓的。” 孟渥红着眼睛,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啊,这些年你一直与他过从甚密,从未瞒我。是我傻,不该错信了你,可笑我还当你心在东宫,与他不过是虚与委蛇。直到前几日皇上降责于我,因为襄王检举我存怨望之心,出不敬之言——那些话我只对你说过。” “殿下认为我向襄王告密?”李善用一颗心如堕冰窟,到底是什么时候,孟渥对她由信任转为戒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孟渥开始用辨认细作的目光审视她的呢? 她恍然想起六年前的光景,她是女官学堂毓秀堂的弟子,宫中有非毓秀堂弟子不可掌印的规矩,因此毓秀堂又有“小翰林”的雅号。千余年来,总掌宫规的宫正司司正,与操办宫务的实权机构六局局正,俱是毓秀堂弟子出身。到了本朝,纵然毓秀堂已经式微,但其势力之大,无论皇后还是宠冠六宫的史贵妃都完全无法比肩。 李善用出师时是毓秀堂那一代的头名弟子,也是历代以来最年轻的弟子,但凡知道的,谁不赞一句天之骄子、前途无量。 可她拒绝了史贵妃的招揽,一心一意进了门庭冷落的清元宫,帮着皇后出谋划策,肃清宫务、夺回宝玺、教养太子,直到太子正式迁入东宫、储位稳固,皇后终于完全接纳了她的忠心与韬略,委任她做了史上最年轻的太子傅姆。 那一年,她不过十五岁。 她还记得初入清元宫时孟渥的样子,一个小小少年,却胖得腰围快比身高还要长,沉默寡言的,在资善堂总受同窗欺负。有一次皇上亲临资善堂考校功课,他没能背下书,挨了训斥,回来缩着脖子站在皇后身侧禀告,皇后气恨他不争气,淌着眼泪打他,他也只得颤着一身肥肉挨打。 李善用仰头看向高踞马上的那个英挺身影,从当年那个肉球似的畏缩少年到如今,人人只道到底是幼有美名的皇后之子,长开了自然就好了,谁又知道其中浸润了她多少心血呢。 可是现在,他对她说“我不该错信了你”。她只觉荒诞可笑,笑到眼角都沁出了泪水。 孟渥仍在冷漠地吐出伤人的利刃:“我知道,你们都喜欢襄王,因为他聪明、有本事,又生得好看,觉得他才配得上一国储君的位置。这些年来你帮我教我,也全都是为了他吧?” “你胡说!”李善用一向厌恶以庶凌嫡,孟渥这样说,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孟渥双目充血,逐渐变得赤红,神情也越发狰狞起来:“你常教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但你从没告诉过我,到了‘臣视君如寇仇’的时候,君当如何。所以,我只能靠自己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善用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孟渥双目猛地绽放出嗜血的光芒:“襄王夺走了我的一切,我当然要去亲手夺回来。父亲!储位!还有——你!” ——他疯了。 李善用脑中一片空白,猛地直扑马前,像濒死之人抱住唯一一根浮木般死死抱紧马腿:“求求你,你再给我点时间,我绝不会让襄王如愿!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夺来,你不要自蹈死路!” 孟渥端详李善用急切地仰起的脸庞,冷笑一声,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去,李善用猝不及防,捂着脸踉跄向一旁。孟渥立即策马而过,只扔下一句话:“绑了,待本宫得胜回宫,再论生死。” 有军士上前将李善用反绑起来,她望着孟渥决绝的背影,叫也叫不住,挣也挣不动,一时急怒攻心晕了过去,袖中的梅花委然坠地,被纷乱的马蹄践踏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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