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虽品阶低微,但在昭阳宫当差已经十年有余,对宫人间的不少事都知之甚详。藤黄、葵榴都是李善用在案卷上看过的名字,俱如棠梨所述,是以盗窃财物的罪名被撵出宫的。李善用看过案卷后,心中已有猜测,如今又得棠梨印证,真相便已呼之欲出了。 按棠梨所说,史贵妃最得圣宠,皇上几乎日日都留宿昭阳宫,正经后妃面见皇上的机会都没有昭阳宫的宫女多,因此她也最忌讳身边宫人借机沾惹皇上,但凡有人在皇上在时擅闯寝宫,必定要从重治罪。 樱草是史贵妃的贴身宫女,当然知道她的这份心思,便利用这一点,陷害了不少得罪过自己的人。棠梨边哭边骂,除了藤黄、葵榴,又絮絮数说了几个人,都是被樱草这样陷害了的。 李善用十分天真地睁大了眼睛:“许典正看案卷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了,原来这几年昭阳宫的案子,都是这个樱草在兴风作浪呀!” 棠梨恨骂道:“当然,这几年出事的都是樱草陷害的。要不是贱婢弄权,谁会平白无故地去作奸犯科!” “咦,也不是吧?好像有一个人你没提到,大概跟樱草没什么关系吧?我记得姓挺少见的,叫商……商……” “商若琰?”棠梨接道,有些茫然地说,“我记得是有这么个人,她可不是被那贱婢陷害的,是娘娘亲自处置的。” 李善用抿了抿嘴,状似随意地问道:“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谈起多年前的旧案,棠梨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她絮絮骂了樱草许久,话头已收不住了,又见李善用圆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也不忍令她失望,便仔细回想了一下,道:“这得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说是在宫宴上冲撞了贵人,闹出了大乱子,害得娘娘都受了皇上的训斥。娘娘一怒之下从重发落,就将那人杖毙了,而且下了严令,再不许人提起,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 李善用好奇地问:“我看到案卷上也是这么写的,可是我却不信。即便是冲撞了皇上,也不过是杖责贬黜而已,这‘贵人’难道比皇上还尊贵了?怎么冲撞了他,就得处死?” “当年,有一个私下流传的说法,不知真假啊。”棠梨压低声音说道,“说那商若琰其实是个官婢,不知走了什么门路,赶在宫宴的时候逃出掖庭,勾引与宴的亲贵做出了丑事,是妄想借此脱了贱籍呢。史娘娘容不得秽乱宫闱的事,才让宫正司处死了,因担心这丑事传出去,就只说是冲撞了贵人。” “越说越离谱了。”李善用摇头不信,“官婢不都囚在掖庭么,哪里出得来?还能闯进宫宴之所?你要还说是樱草做了什么手脚,都比这可信些。” “那贱婢算哪个台盘上的人物,顶多在昭阳宫里耍手段,哪里做得起这么大的局?我跟那贱婢决计不同,一向是有一说一,即便再恨,她没做过的事也不会胡乱栽赃。你要不信,可以去问她,当年娘娘处置这事的时候,一直是她跟着的,肯定知道实情。” “我知道了。”李善用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便不再多留,站起身来,对棠梨道,“我会将姑娘的口供抄录下来,稍后送过来请你画押。” 棠梨还坐着,看李善用的姿态便从俯视变作了仰视,她猝然间怔住了,想不明白转眼之间,这稚气未脱、柔弱可欺的小女孩身上,怎么突然就笼上了一种只在贵妃娘娘身上看到过的凛然之威。 “你说什么?”棠梨呆愣愣地问道。 李善用温言道:“我是毓秀堂弟子,在宫正司轮职,郑司正命我查办此案。你刚才所述口供,我都记下了。你放心,宫正司一向秉公办案,既不会姑纵恶行,也不会枉屈好人。” 棠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见李善用年幼,只当她是替许典正办杂事的小女史,便未提防,更被她以家乡吃食与放宫女的消息打破了心防,才说了这许多。要是知道她居然是查办此案的女官,棠梨也许会激烈喊冤,也许会控诉贵妃赏罚不明,也许会痛骂宫规无情……总之,对她断不会是这样的态度,说出来的也断不会是这些话。 李善用离开了禁所,棠梨才后知后觉地抱着头、无力地靠到了墙上——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自禁所出来,李善用不曾去找许典正,更未求见郑司正,而是依着宫正司讯问的规矩,请了当值女史陪她一同直奔昭阳宫。 到了昭阳宫,李善用禀明来意,又候了许久,才有一位女官出来传话,史贵妃无暇召见他们,既是来查案的,需要讯问何人只管自便即可。 李善用心中稍感遗憾,没能借此机会面见贵妃、探其虚实,不过倒也并不觉意外,而且这样一来,也省去了许多麻烦。招待他们的女官将他们引到一间小厅中,按照李善用的点的名字将人叫来。 李善用紧扣着通过查阅历史案卷和审问棠梨发现的疑点,提前拟好了询问提纲,对昭阳宫内有所牵涉的宫人逐一讯问,与她同来的当值女史记录,结束之后由对方签字画押并按上指印。如此,便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之前的女官带着宫女送了两盏灯进来,并委婉询问李善用是否需要用饭。 李善用自当值女史案头拿起厚厚的一叠讯问记录,随意翻了翻,笑道:“不必了,我们也问得差不多了。” 女官稍稍松了口气,当即面上笑容更盛:“那,我送二位女官出去?” 李善用笑吟吟地看着她:“不忙,还要劳烦女官将樱草姑娘请来说话。” 樱草?女官心里打了个突,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不久,便有一名装扮富丽的宫女走了进来,自称樱草,与二人颔首为礼。不待李善用让座,便自顾自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昂首道:“两位女官,请长话短说,娘娘才使人传我过去,可不敢让娘娘久等了。” 李善用悄然打量她,这姑娘相貌虽生得不错,但目光驳杂、薄唇下撇,朱粉翠黛难掩刻薄神色,言谈举止见傲慢之意尽显,果与众人描述并无抵牾。 李善用这几年下了不少工夫苦练养气功夫,连教习女官都夸过她越来越沉稳有城府了,自然不会为了樱草的无礼冒犯而生气作色。 她笑眯眯地说道:“知道樱草姑娘得贵妃娘娘信重,诸事多有仰赖,片刻不愿稍离,这么多年下来姑娘怕是也觉得很累吧,我倒是有法子让贵妃再也不想看到姑娘呢。” 宫正司女史闻言惊诧地停住了记录的笔,一时竟不知李善用这话,究竟是该记还是不该记。 这一句话便令樱草怫然翻脸,呵斥道:“你说什么胡话呢!我赶着去侍奉娘娘呢,就不奉陪了!”说罢便起身往外走。 李善用稳稳地坐着不动,不疾不徐地在她身后说道:“若我告诉贵妃娘娘,樱草姑娘多年来利用她的弱点,构陷同侪、排除异己,如今更是利用她的信重,图谋皇上。你猜,她还愿不愿意再见到你?” 樱草猛地停住脚步,原地顿了片刻,回转身来,扬眉立目骂道:“你满口胡言,根本没有证据!” 李善用呵呵一笑,从女史手边拿起讯问记录抖了抖:“樱草姑娘对自己的人缘,估计得未免太过乐观了吧?” 樱草的脸色倏然变了,转过身走回到李善用面前坐下,扬起下巴,挑着声调说:“我这么些年跟着娘娘办事,得罪人的事没少办,难免会被小人的攀诬,我是不可能承认的。” 李善用岂会被她的色厉内荏唬住,仍是笑眯眯地说道:“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么多人众口一词指斥姑娘,只要贵妃娘娘信了,你承不承认还有什么可值得在意的呢?” 樱草噌地站了起来,怒道:“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们宫正司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对啊。”李善用眨着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我们宫正司一向就是这么办案的,娘娘怎么说就怎么处置,樱草姑娘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嘛,对于这一点之前利用得也很纯熟呢。” “啪!”宫正司女史失手把笔掉到了桌子上——小李女官说的这些话,这……这……往轻了说是视宫规如无物,往重了说是胆大欺君,这让她怎么记录! 小祖宗,事可以这么办,话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呀! 樱草面色变了,但仍是咬牙强道:“我才不怕!娘娘英明天纵,不会中你的圈套!” “樱草姑娘真是好忠心、好胆识,信得贵妃娘娘用人不疑,无论别人说什么都绝不会怀疑姑娘。这份信心,在下自愧不如。”李善用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随手收拾桌上的东西,“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要问的了,姑娘请自便,我要去见贵妃娘娘了。” 樱草看着李善用将讯问记录收拢整齐,放进一个木盒里,与其他案卷放在一起,负责记录的女史也在笔洗中涮干净笔,收拾好了其他东西,二人一起往外走,连余光也没再给她一眼,心中立时慌了。 她跟着史娘娘这么多年,没人比她更清楚娘娘是如何多心多疑,眼睛里从不揉沙子,贴身伺候的宫女,但凡沾惹一点嫌疑,都会立遭贬黜。所以昭阳宫的宫人们,当差都极为小心,而且时刻提防同侪往娘娘跟前说自己的坏话。 她这些年一心往上爬,使的手段激烈了些,得罪了太多人,那些人定会添油加醋,栽赃许多没做过的事给她。真被原封不动地报上去,娘娘绝对没耐性亲自查证,将她赶出宫去都是轻的,说不定性命都难保全。还不如自己招供了,兴许娘娘看在她这些年辛劳的份上,能从轻发落。 樱草将自己的下唇狠狠咬出了一道白痕,终于忍耐不住冲着李善用的背影大喊了一声:“你站住!” 李善用恍若未闻,仍携着女史往外走,眼看着二人马上就要走出门口了,樱草再也顾不得了,双腿一屈,膝盖重重砸在了地上:“李女官!婢子愿意招供!” 听见背后声响,李善用终于停下了脚步,悄悄松了口气,然后重新绷起脸来,走了回去坐下,示意女史拿出纸笔继续记录。 然后,她俯视跪在面前的樱草,轻声细语地柔声说道:“别着急,慢慢说,咱们还有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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