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司药的书案，五六册书凌乱地摊开着，李善用进来之前，她正在整理近三百年名医医案。 这是她肯拨冗前来毓秀堂授课的另一重要原因——藏书楼的藏书极多，不少在外间已经散佚、遍寻不着的名医医案，此处皆有收藏。不过，自从数年前教习女官闭门谢客、不与内宫交接，藏书楼就只对毓秀堂师生开放，如果不答应前来授课，她连毓秀堂的门都进不来。 皮司药接受了毓秀堂的邀请，前来毓秀堂授课，终于能进藏书楼借阅珍本医案了。可是，三百年的名医医案何其庞杂，整理起来谈何容易，她又要上课又要不时会司药司处理重要事务，只能挤出少许闲暇，如此整理了月余成果寥寥，照这样下去，两三年都不一定能完工，她身为司药司掌印，又哪里有两三年时间能耗费在毓秀堂呢？ 正为此苦恼不已的皮司药，看着自己送上门来的李善用，陷入了沉思…… 常言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整理医案能开阔视野、广泛采纳各家所长，乃是一条学习医理的极好捷径，普通的初学者很少采用这样的方法，一则是难以搜集这许多的名家医案，二则也因为天资有限，从普通的学习方法开始学起尚觉吃力，纵然接触大量名家医案，也难以从中汲取合用的知识。 可是，这孩子既有藏书楼做后盾，又过目不忘、颖悟绝伦，恰是由此途径入门的绝佳人选，若能扎扎实实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想必一年工夫就抵得上旁人三年苦读。 而且，皮司药心中窃喜，有了这孩子做助手，那些枯燥繁杂的基础性工作，不就不用自己动手了吗？ “你入毓秀堂才几个月，我如今该教的都是些初等的医理知识，你已经学会了。若想往深处钻研，可就不是简简单单靠着你问我答就能学懂了的，我若直白告诉你，才是害了你。”皮司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李善用有些疑惑，她看出来皮司药似乎想让她做些什么，又猜不出皮司药到底想要她做什么，只得说道：“望先生有以教我，无论如何困难，弟子必全力以赴。” 皮司药望着诚恳认真的李善用，满意地笑了。 她拿出一份厚厚的书单递给李善用，书单上所列皆是近三百年来的名医医案集，有曾经刊行过的，也有名医后人整理、只在小范围内传抄、不曾刊行过的，粗粗估量起码有一二百之数。这倒还罢了，翻到后头，竟还有许多各州府地方志、文集、笔记等等，看得李善用一头雾水。 “这些书十有八九都能在藏书楼中找到。”皮司药伸指在书单上点了点，“先整理现成的医案集，再翻阅地方志、文集、笔记里零散记录的验案验方。” 说着，皮司药又拿出了几页纸，上面已经分门别类地列出了病症名称。她继续说道：“同一种病症的验案摘抄到一处，医家姓名和患者的年龄、症状、疗法、验方、出自何处缺一不可。 “整理的时候，不只是摘抄，还需审核，咱们也不是什么都收的，有些明显不尽不实的就不必收录了，若有哪里不懂，尽管来问我。待你将这些医案整理过一遍，不仅尸蹶之症，诸种病症的治疗之法，皆可不言自明。 “你天分奇高，很不必同寻常人一样从汤头歌学起。如此先储上几千则验案、验方在腹中，我再带你出诊，实实在在地治疗上几百例患者，医术自然就成了。” 李善用翻了翻那厚厚的书单，不禁咋舌。这么多书，光从藏书楼各处一一找出来，就得花不小的工夫，何况还得分类、审核、摘抄。她日间需要上课，只有晚间游艺课后的一点时间能做，这么庞杂的一桩差事，还不得整理上一年？ 她正心念电转，皮司药敏锐地察觉了她的顾虑，解释道：“你放心，我知道这事数量多、难度大，尤其是归类整理很不容易，我不难为你，两年也好、三年也好，只要你在出师前办好，我的承诺都有效。” 等……等等？她听到了什么？李善用惊奇地抬起头：“两三年？” 这点东西用得着花两三年？她诧异地看了皮司药一眼，转了转眼珠，把话咽了回去——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吧。 皮司药却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眼睛一瞪，斥道：“三年时限已是照顾你年纪小，宽限过了的，倘出师前还完不成，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年纪小也不至于三年吧？李善用不禁腹诽，到底没开口质疑，万一这里有什么她没想到的埋伏，其实很难呢？还是先试一试再说吧。 自皮司药处领了任务回去，李善用在斋舍书房的书柜内，腾出两层专门放整理医案用的东西。之后并不着急，用了晚饭后，又去前面专心上了今日的游艺课，课后将今日所学整理了一下，做完一切，才收拾东西往藏书楼去了。 因她每日都去藏书楼，已有了一张专属的书案，每次来都坐在这里，昨天借的书还剩几十页没看完，也仍在她的桌子上摆着。她常来常往，已与老宫女达成了默契，她书案上没看完的书不会来动，看完以后由她自己放回书架上，比在自己家还自在。 李善用先花了一会儿工夫把之前的书看完，自己动手放回书架上，之后终于开始了医案整理的工作。 皮司药的书单是排好了先后顺序的，她对照书单，先取了前二十本书出来，仍是不急忙摘抄，先把目录翻看了一遍。 她以前没见过医案集，现在才看懂原来医案就是医家的诊疗记录，写明面对什么样的病人症状、如何施治、疗效如何，既备日后查询，也为自家子孙与门人弟子留下学习参考的资料。 一位名医一生治疗病患不啻万数，但一部医案集纳入的医案不过数百，已经是在名医验案的基础上优中选优，荟萃了名医一生临证经验的精华。李善用翻看了一下内容，她于医理方面尚属初学，大部分内容都看不明白，但还是硬着头皮读了下去。 如此读了几天，看完了十几册医案集，李善用渐渐觉得自己好像读出了几分滋味。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像忽然就能读懂了，细一深究却又不是真的懂，只是脑海里有有了极为粗浅的一个框架，急需向其中大量填充有用的知识。于是她越发刻苦地攻读起来，多亏有姜姨一丝不苟地按照陆女官的吩咐，认真盯着不许她废寝忘食，这才没作践坏了身体。 一个月以后，李善用将皮司药书单上的书全部粗略浏览了一遍。因是初学的缘故，她对大部分医案都看得云里雾中，不能像正常情况一样看过一遍就记住七八成，但凭着超强的记忆力，还是初步地发现了一些端倪。譬如治疗脾胃气虚的患者，许多医者都会选用白术、茯苓、甘草，而且这三味药常常同时出现、互为配伍。 李善用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门径，但凭自己粗浅的医理知识，又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于是，她收拾了几页特意挑着摘抄出来的医案，去见了皮司药。 皮司药一看就笑了：“课上还没讲到这一节呢，倒被你眼尖先看出来了。这是四君子汤加减，人参健脾、白术燥湿、茯苓渗湿、甘草和百药，温而不燥、补而不峻，是补气健脾第一方。” 皮司药并没多想，如常将四君子汤的用法用量和方义给李善用细细解释了，便打发她去了。李善用欲言又止，觉得似乎还有什么问题没讲透，可一时又想不出还要问什么，只好先作罢，回斋舍用过晚饭后再琢磨。 回到斋舍，姜姨笑眯眯地迎上来，帮她更衣洗脸，将换下来的衣服收好预备明天洗。李善用走到饭桌前，晚饭已经摆好了，今天有她爱吃的酸甜虾球，迫不及待地想伸筷子，却被姜姨递过来的一碗汤挡住了。 “女官，饭前先喝汤润润，方不伤脾胃。”姜姨笑吟吟地提醒。 “哦。”李善用怏怏不乐地放下筷子，开始喝汤，心神却仍是控制不住地在四君子汤相关的那些医案上流连。 汤喝到一半，无数想法在她脑海中豁然贯通，她猛地顿住手上的动作，噌地站了起来。 姜姨吓了一跳，连声问道：“女官？女官！你去哪儿啊？！好歹把饭吃完呀，你最爱吃的酸甜虾球还没吃呢！” “藏书楼……”李善用只顾得上丢下三个字，就已经跑远了。 皮司药交给她的任务是简单地摘抄医案，按病症分门别类整理，这样整理成册后可供医家在遇到疑难病症时，快速查阅名医验案，启发治疗思路，这是现行常用的整理医案的办法。 可是，如果在整理时就对名医验案进行分析呢？治疗同一类病症时，名医验方中使用最多的是哪几味药、这几味药中有哪些是古方的主药、有哪些是古方之外新发现的组合、存在哪些配伍关系，名医们采用最多的其他治疗手法是什么、使用最多的穴位是什么…… 皮司药的书单上，医案总数有数千则，各类病症均有囊括，如果这样分析一遍，是不是就能发现许多新的经典配伍和方剂呢？而且，通过这样的分析，她可以全面了解各有所长的名医们的诊疗思路与核心用药，再加上过目不忘的超群天赋，对于她来说，这绝对是一条快速、高效的学医路径，未来傲视同侪、前途无量不在话下。 李善用紧紧攥着手里的笺纸，上面是她刚刚运笔如飞，以几则验案为例，试着总结出的几味核心药材，激动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一双大眼睛炯炯发亮， “你该回去睡觉了！”一件烘得温热的衣服，伴随着老宫女难掩关心的冷硬话语，落到了她的肩头，将她从速成一代名医的幻想中惊醒。 “谢谢裴婆婆！今日扰了您休息，我明儿把衣服洗干净再给您送过来。”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是穿着斋舍内才穿用的单衣就跑了出来，在藏书楼不知不觉就待到了深夜，已经晚于老宫女每日安寝的时间很多了，连忙站起来道谢，飞快收拾一下离开了藏书楼。 李善用走出藏书楼，仰头望见头顶碧空如洗、繁星如瀑，令人心旷神怡。她裹紧了老宫女给披上的衣服，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肚子里开始觉出饿来，不合时宜地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动。 她略带惆怅地揉了揉肚子——也不知道姜姨生气了没有，那酸甜虾球没退回厨房去吧，等她回去还能热热吃吗？尤五娘挺不容易才给做一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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