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接连下了几场雪,雪化起来点点滴滴,在房檐下结出长长的冰溜子,待气候冷了再冷、狠狠地冷到极处,便又会有嫩黄的迎春花苞,在满目枯枝败草间星星点点了。 李善用被皮司药罚了抄书,每天课余时间都在抄书,没过多久纸墨就见了底,只好去找廖缪缪借用,结果被她缠着刨根问底。待廖缪缪知道她是因为逃课受罚,便逮着机会肆意嘲笑了一回,又追问女师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这种被人逼到墙根底下把最心酸的往事往外吐的遭际,李善用哪里肯说与外人,胡乱找借口敷衍着,拿起借到的纸墨便落荒而逃。 展眼到了岁末,年下封了印,家在京城的女官们便出宫回家预备过年去了。廖缪缪家乡虽远,好在有亲人同在宫中,早早收拾了东西去昭阳宫与廖青青一道过年。章九辂本欲留在毓秀堂,谁知熊女官离宫前特意来请,说是父亲与小师妹多年不见,请她务必来家里一起过年,兄妹俩好好叙叙旧,章九辂便遗憾地丢下李善用与梅夷光,高高兴兴地随熊女官去了。 再到了年根底下,连宫女们都放了假,各自去寻亲觅友、备办年货,偌大的毓秀堂只剩下李善用、梅夷光两个与寥寥几个轮值的宫女。 李善用虽然自律甚严、日日苦读,这时也不免抛下课业,纵容自己过几天轻松日子,先去明光宫前看了一回放花炮,又回来给梅夷光打下手,一起包饺子。 因梅夷光提前知会过,厨房使宫女送了些食材和厨具过来,把小小的茶水房占得满满当当。梅夷光把要用的菜择好洗净,拿了把菜刀正在剁馅,李善用来了就要上手,梅夷光连忙拦住笑道:“哪里就轮到你个小孩子做饭了。去玩吧,等饺子出锅了我让人去叫你。” 李善用自然不肯,可到底是自一落生就没进过厨房的人,看着这些锅盆碗盏的厨具无一不陌生,滴溜着眼睛四下转了一圈,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转念想起上次给她打下手的情景,灵机一动:“要不,我帮你刷锅吧。” 梅夷光想了想,厨房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吃饭,送来煮饺子的锅是个刚好够用的小锅,以李善用的力气也能拿得动,便由她去了。 厨房送来的锅本来就是刷洗干净的,李善用舀了点清水涮涮,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索然无味地问:“我再干点儿什么?” 梅夷光压根没打算让小孩子帮厨,本想再赶她出去等,可是看见她圆嘟嘟的小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不由就改了口:“往锅里倒水,一会儿煮饺子用。别多倒,六成满就够。” 李善用欣喜地答应一声,比量着锅沿一丝不苟地倒了六成满,然后,又没事干了。她乖乖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梅夷光,也不出声儿,只眨眨眼,再眨眨眼。 梅夷光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目光,只得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左右看看想了个办法,把刚才剁好的肉馅塞到她手里:“你搅肉馅吧,往一个方向搅,别反着来,干了就加水,一点儿一点儿加。” “这样吗?”李善用搅了几下,发现肉馅果然越来越干,于是一边加水一边问。 “对,加水,别倒多了。”梅夷光看着她操作,“对,就是这样,这么快就学会了,真棒。” 李善用开心地笑了,越发卖力地搅拌着肉馅。 梅夷光见她少有地露出孩子气的举动,被逗得一笑,感慨地说:“你与女师谈过以后,开朗了不少。” “是吗?”李善用自己却没察觉到,有些意外地问。 “是啊。”梅夷光说,“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浑身都绷着一股劲,对人礼数周全,但连笑容都像弓弦似的。再看看现在的你,笑得多开心。” 李善用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果然肌肉是松弛的,笑的时候脸颊两侧微微鼓起,戳起来软软的,于是忍不住又戳了几下。 “其实就是有些事,现在想通了而已。”她有些羞涩地说道。 她的父母俱是豁达务实之人,从前给她讲前朝宫史当睡前故事,末了点评时总会说,成王败寇,古来有之,技不如人便该韬光养晦、再图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如今有了毓秀堂这样难得的机缘,她正该好好珍惜、努力上进,若是为了旧恨赌气离开,于皇上半点也无损,徒然受害的只有她自己,真正是亲者痛仇者快,只有学好本领,积攒足够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日后做出一番事业来,方不堕了父母的英名。 经过女师点拨,她彻底放下心结,全身心投入学习生活,整个人都轻松自在了许多,终于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活泼模样。 “噗嗤。”梅夷光见她动作天真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善用懊恼地噘起嘴:“不许嘲笑我!” 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面和馅儿就都准备好了,梅夷光拿擀面杖擀出一个个圆圆的饺子皮,李善用在旁边托着腮感叹:“你怎么什么都会呀?” 梅夷光说:“跟我娘学的。她说,有些事虽然一辈子也不一定亲自做一次,但不能不会,否则就会被婢仆欺瞒蒙蔽。” “哦。”李善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能教教我吗?” “那就试试吧。” 梅夷光把擀面杖递给李善用,拿起一个做好的面剂子,把着她的手讲解:“从边缘往中间擀,用力轻一点,太重了会……” 李善用按着擀面杖一动,梅夷光的话随即戛然而止,李善用小心地把被压得扁扁的面剂子从案板上抠下来,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说:“会破,我现在知道了。” “没关系,再试一次。”梅夷光鼓励地笑着又递了一个面剂子给她。 天色已经黑透了,陆续有爆竹声遥遥传来,李善用二人的饺子却仍旧面是面、馅儿是馅儿,看着案板上破破烂烂的面剂子,日常不语也带三分笑的梅夷光也有些笑不出来了——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在厨艺上这么没天赋呢,不,她这种情况应该说是“天赋惊人”了。 “你……饿不饿?”梅夷光不愿意打击她的信心,只得迂回地问。 李善用埋头继续跟不听话的擀面杖玩命:“我今天一定能擀出一个饺子皮来,绝不能认输。” 梅夷光柔声劝道:“对对对,不认输,但是咱们可以下次再继续嘛。” 李善用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嘴唇微微噘着:“你嫌弃我了吗?” “我只是饿了。”梅夷光都快撑不住常挂在唇边的微笑了,往外指了指,“你看天都黑了。让我先把饺子包出来好不好?” “咦,都这么晚了?那还是你来吧。”李善用恋恋不舍地把擀面杖还给梅夷光,随手把案板上七零八落的面剂子收到一起使劲团了团,目光炯炯地盯着那根擀面杖,“下次非把这玩意儿收服了不可,这次就放它一马,先学怎么包饺子。” 梅夷光僵住——还,还要学包饺子? “我开玩笑的。”李善用促狭地一笑,“今天不捣乱啦。” 梅夷光嘴角一抽,拿起面盆重新和面去了。 除夕夜的饺子,李善用与梅夷光吃得格外晚一些,但也吃得格外香一些。 自从被没入掖庭以后,李善用就再也没吃到过饺子,她尽力回想上一次过年吃饺子的情景,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晋王府响彻整夜的爆竹声和瑰奇绚烂的烟花光影。 “咻——砰!”有烟花升空之声传来,这是明光宫前在放烟花了,李善用放下筷子走出去看。梅夷光也回过神来,抹了抹眼睛,跟着也出门去了。 二人站在屋檐下仰着脖子往天上看,银白色的玉兰花、金黄的秋菊、五瓣的红梅、大朵大朵的牡丹此起彼伏、争奇斗艳,把深湛的天空装点得极有节日气氛。 “我忽然想起书上看来的一个笑话,”李善用侧头看了梅夷光一眼,“有个人与伙伴吹牛,说他家乡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放烟花,天上被各色烟火挤满,后来者即便有烟花也没空隙放了。” 梅夷光仰着脸,声音含笑:“可是胡说了,天空无边无际,还能叫烟火挤满了?” 话音方落,城中钟楼与宫内更鼓同时响起,一百零八响钟声清脆悠远、传遍全城——子时到了。 千家万户齐齐点燃爆竹烟火,无数烟花璀璨绽放,天空一时绚烂如白昼,映得观者的脸庞流光溢彩。 李善用吐了吐舌头:“看来那个人,大概是家乡在京城、住在皇城边吧。” 梅夷光仍旧仰着脸,笑道:“偏你促狭。” “我不是促狭,”李善用侧头看了看梅夷光,把自己的手帕塞进她的手里,“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儿。人就这么一颗心,憋太多事在里头没好处,想通了才好往前看,这道理我也是才明白不久。” 梅夷光低下头,面上早已满是泪痕,唇边却依然带着仿佛已经长进血肉里的微笑:“你看出来了?” “只是感同身受罢了。”李善用说,“女师说,过去的事不必强迫自己忘记,但只该在当记的时候记起。” 梅夷光这样的人,谈吐文雅、进退有礼、举止高华,比起她在晋王府见过的贵眷也不遑多让,绝不是普通书香门第、小康之家的女孩。从她在闲谈中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也能看出,她是从小被作为高门冢妇教养的。 这样的姑娘,就算在宫中出现,也该是后妃的座上宾或待选的秀女,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成了一名低等宫女,枯守着一间默默无闻的宫室?这背后的故事,想必不会很愉快。 每逢佳节倍思亲,梅夷光今天少有地提起了家人,李善用便知她也是触景生情了,于是点到即止地宽慰了一句,便极有分寸地不再多说什么了。 梅夷光攥紧手帕,擦了擦眼泪,感激地看着李善用,露出释然一笑。 第一百零八响钟声悠然远去,此起彼伏的烟火渐渐稀疏下来,碧空复澄、天地归静。 梅夷光牵起李善用的手:“新年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房中,早有宫女点燃了全部烛台,取其燃灯照岁之意,李善用二人谈谈说说,一直守岁到天色将明,才各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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