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了晚上的游艺课,李善用回到斋舍。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简单整理一下,再赶去藏书楼继续读书,直到亥正前后才回来安寝,入毓秀堂这么久以来,她日日如此,夜夜如此,从不肯浪费任何一点时间在不必要的休息上。 可是今天,她突然想知道,在学习之余这短暂的休憩时间,她的同窗们都在做什么,女官的生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破天荒地没去藏书楼,漫无目的地在斋舍里信步而行,放任思绪散漫游走。走到小茶房,她意外地看到了梅夷光的身影。 “做什么呢?”李善用走进茶房,同梅夷光打了个招呼。 梅夷光回头,颊侧映着灶火暖黄的光,对李善用温和一笑:“前些日子入了秋,这几日越发秋燥了,我煮些冰糖枇杷梨汤润一润。” “冰糖枇杷梨汤?”李善用略一晃神,想起从前到了秋天,她娘也总会熬甜甜的梨汤给她喝。 “这个怎么做,能教教我吗?”李善用不由问道。 “好啊。”梅夷光笑道,“这个很简单的,一学就会。” 枇杷与梨洗净,去皮去核切成小块,放进砂锅里,加水没过食材,大火煮至水开,放入冰糖,再转小火炖煮。李善用帮梅夷光打下手,洗水果、刷锅,觉得很是稀奇,笑容不经意间就爬上了嘴角。 梅夷光一边剥枇杷皮一边随口问:“你今天怎么没去藏书楼?” 李善用动作一顿,把刷好的锅放到灶边待用,左右看看想再帮着做点什么,却发现食材都已经处理好只待下锅了,只得擦了擦手,说:“今天皮司药说的近身女官,你是怎么想的?” “近身女官?”梅夷光把切好的食材倒入锅中,“其实女官的身份很尴尬。名义上是辅佐后妃治理宫闱,其实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归根到底还不都是伺候人的,只不过比宫女品阶高一些罢了。至于近身女官,想来大概比六局一司在娘娘跟前更得脸些吧。” 李善用沉默,坐在一边,盯着活泼跳动的火苗出神。 水开了,大大的水泡噗噜噗噜地顶着锅盖跳起来敲击锅沿,发出咔咔的声响,烧火的宫女连忙调小了火势。 梅夷光夹了几块冰糖放进锅里,又把糖罐放回了原处,重新盖上锅盖,看着李善用被火光映得明亮温暖的小脸,温和笑道:“不管怎么样,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毕竟,艺多不压身嘛。” “好香啊!” 李善用循声回望,却是廖缪缪和章九辂一起来了。 “你们怎么来的这么巧?”李善用不免有些奇怪。 “这有什么巧的?”廖缪缪凑到灶前,很享受似的深深吸气,“光光每天这时候都会煮甜汤给大家啊,你自己每天泡藏书楼不答理我们,又怪起我们来了。” 梅夷光看了看李善用的脸色,笑道:“我原也去叫过你几次,不巧你都不在。这次咱们四个人总算是聚齐了。”说着,又对廖缪缪与章九辂笑道,“我们才说到近身女官的事呢,趁着梨汤还没熟,你们也说说吧,对近身女官有什么看法。” “别的女官我没见过,单说我在昭阳宫见过的女官,那日子过得可好了。”章九辂一脸艳羡地说,“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而且派头可大了,昭阳宫里最得脸的宫女在女官面前也得听凭调派呢。” “肤浅!做女官就只为了吃吃喝喝吗?”廖缪缪白了章九辂一眼,“我告诉你,真正的近身女官就像外廷大员们身边的幕僚,是智囊一般的人物。书上写的军师你看过没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可那些都是假的啊,是写书人编出来骗人的。”章九辂不服气地说。 “谁说是假的?”廖缪缪又白了她一眼,“远的不提,就说几年前的,晋王府那位名满天下的谘议参军,那是真正的算无遗策、计出必中。要不是有他奇谋迭出,远征卢奴那一战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廖缪缪两眼放光,一副着迷的样子:“关键是人家还生得姿容明逸、风度翩翩,不知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呢。一个男人,既能温润如美玉,又能覆手倾人国……哎呀,我要不是生得太晚,必要嫁他!” “你说的到底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说过?”章九辂茫然。 廖缪缪不可思议地看着章九辂:“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知道?当年的晋王府谘议参军,姓李、名玉、字汝成,你不会真的没听过吧?不会吧?不会吧?你们殷州这么闭塞吗?!” “哦,那后来呢?”章九辂还真没听说过,这倒不是殷州闭塞,而是她从小只喜欢听行侠仗义的江湖故事,对朝堂之事一点也不感兴趣。 “后来?”廖缪缪容色一敛,嘴唇动了动,最后叹了口气说,“还能怎样,死了呗。晋王府的下场你总该知道吧?死无全尸、断子绝孙,就是这么惨。” “当!”挺大的一声响动传来,打断了廖缪缪的话。 大家俱是一惊,循声望去,原来是李善用拿锅盖的时候烫了手,一松手把锅盖丢到了桌上。 发现大家都在看她,李善用侧过头摸了摸耳朵,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眼眸:“梨汤煮好了。” 四人各自盛了一碗甜润可口的梨汤,热乎乎地喝了,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了。 之后的几天,李善用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经常走神,下了课就跟梅夷光窝在茶房学做甜汤。刚进毓秀堂时那个宵衣旰食的拼命三郎,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梅夷光很快发现了李善用的不对劲,特意问了她几次,可她有意回避,一味敷衍,怎也问不出问题所在,只得任她去了。 这一日,又逢按摩课,皮司药临时有事需回司药司,念着弟子们都是勤学向上之人,布置了今日的功课,便放心地留下四名弟子在味余书院自学,自去办事了。 四人一向用功,无论先生在与不在都一样认真,皆是各自左手攥着小铜人,右手拿着穴位图,冥思苦想地背记穴位。 “我有些憋闷,出去透透气。”不知过了多久,李善用忽然把穴位图往桌上一扔,对另外三人交待了一声,就起身出去了。 其他三人抬起头,只看到她匆忙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了?”廖缪缪难以置信地说,“不拼命学了不说,居然连逃课都学会了?” “这还是李善用吗?”梅夷光喃喃道。 “我也想出去玩。”章九辂眼巴巴地说。 “玩什么玩?快背!”廖缪缪与章九辂不约而同地按住章九辂,“就你背得最慢了。” 章九辂:“o(╥﹏╥)o” 立秋过后已有一阵子了,天气一日日凉爽起来,室内已经稍嫌阴凉,室外却是一派秋高气爽、碧空澄澈,走在阳光之中只觉身心皆暖。 这是李善用第一次在上课时间走出味余书院,她自肺腑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昂首迎着阳光随意漫步,贪婪地享受着这种不求回报的温暖惬意,任轻风温柔拂面,听落叶飘然坠地,一点一点地缓缓散去满身的疲惫紧张。 “你!过来!” “哎,哎,说你呢!” 一个男孩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安详静谧的画面。 殊为无礼!李善用心头一躁,压根不予理睬,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但那男孩叫得更急了,她脚步不由一顿,只好原地站定,转过身去探看。 秋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李善用倏地眯起眼睛,极快地抬手去遮阳光,待适应了刺目的光线,才看清那边是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身穿一领真红色的袍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 李善用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居然是“真好看”。 “你是哪宫的宫女?”小男孩问。 李善用目光微转,瞧见了他手里捏着的帕子上,绣着一只仰头用鼻子卷着玉如意的小象,正是当初她向商管事提议的图样。想到此处,她的心中便是一阵剧痛,当即明白了来人的身份——这个年纪的男孩、用着吉象如意纹样的帕子,又能在宫内骑马,除了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二皇子孟湉,还能有谁呢。 甚而那帕子,也许正是商管事的遗泽啊…… 这位二皇子,从他爹是皇上算,与她有父仇;从他娘是史贵妃算,与她有师仇;他家长辈欠她家的人命不知凡几。想明白他身份的那一刻,李善用不由深深唾弃自己油然而生的“真好看”三个字。 “我是……”李善用转了转眼珠,态度恭谨地垂头回话,“绿云轩的三等宫女。您有何吩咐?” 她借着说话往前走了几步,趁机看清了些,这位高高在上的二皇子殿下,不仅头发上脏兮兮的,还一直举着两手,手心里糊了什么半白半绿的东西,看起来很像鸟粪。 孟湉下意识放低了双手,用马的鬃毛挡住对方视线,盛气凌人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善用驯顺地低下头,刘海随之垂落,遮住了半张脸,长长的睫毛在眼周投下一圈阴影:“我是新来的,不曾识得贵人。” “咳,甚好。”孟湉清嗓子的声音里,莫名透着一丝如释重负,“你去打盆热水来,服侍我洗手。要快!而且绝对不能让旁人瞧见!” “是。”李善用乖巧地答应了一声,“这地方偏,取水路远,请您多等一会儿。” “快去快去。”孟湉不耐烦地挥挥手。 李善用又乖巧驯顺地答应了一声,问道:“贵人的帕子脏了,不如交与我一并洗干净了送来吧?” 孟湉低头看了一眼手里脏兮兮的帕子,皱眉将它递给了李善用:“我不要了。你要是能洗干净,就赏你了。” 李善用上前一步,恭敬地躬身垂头双手捧过,然后转身便走。 孟湉微觉诧异,这小宫女似乎恭谨得有些过了头,不过一方脏污了的丝帕罢了,何至于摆出这等仿佛对待什么极为珍贵之物似的态度? “等等!”他忽地出声叫住了李善用。 李善用浑身一凛,立时顿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孟湉却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浑不在意地吩咐:“路上要是看到有两个长随找我,就把他们带过来。” “是。”李善用暗暗松了口气,答应了一声,便躬身却行几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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