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李善用?”廖缪缪的冷淡目光中还透着几分鄙夷,“你能不能别这么阴魂不散了。我早就说过,毓秀堂是出内相的地方,不会录取罪眷,你再缠着我也没用的。” “我缠着你?”李善用简直莫名其妙,今天出门没看皇历,净遇上奇葩了。 廖缪缪一脸“别装了,我已经看透你了”的表情:“考试的时候你要紧跟着我说话,吃饭的时候你要坐在我旁边,还故意说怪话引起我的注意,现在你又故意住到我的房间里来。还说不是缠着我?” 李善用咂咂滋味,她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儿…… 李善用笑了笑,故意说:“咳,廖阿姨啊,不是我想,是这会儿只剩这间房间还有空床位。你实在不愿意,可以去找考官安排调换啊。”不过,会不会给考官留下一个娇气的坏印象就不不好说了。 “你叫谁阿姨!”廖缪缪脸色唰地沉了下来,语气挺冲地问,“你是因为什么罪名被籍没的?” 李善用一怔,皱起了眉头。 “说话呀。”廖缪缪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杀人犯的女儿或妹妹,我就真得换房间了。” 李善用被戳中了痛处,脸色也瞬间难看起来,回身弯腰收拾床铺:“你爱换不换,与我何干。” “你!”廖缪缪站起身,摔门而去。 待李善用收拾好了床铺,房间中唯一还没与李善用说话的考生,起身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上,笑道:“我叫梅夷光,是种玉轩的执役宫女。姑娘怎么称呼?” “谢谢。”李善用的性子是遇强则强,别人对她以礼相待,她便也礼数周全,于是躬了躬身,接过茶盏,礼貌道谢,大大方方作自我介绍,“我叫李善用,掖庭官婢。” 梅夷光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意,让人看着就觉如沐春风,说话尊重有礼,声音也温柔可亲:“我多一句嘴,姑娘别嫌弃。我刚才与廖女官闲聊几句,觉得她虽然有几分傲气,但没什么坏心,是个可交之人。而且,毕竟是位女官,骄傲些也是有的。” 李善用冷静了些,想一想也有点后怕,悔不该逞口舌之快得罪廖缪缪。她若真能考上毓秀堂还好说,如果没考上,以廖缪缪的身份,要找她一个官婢的麻烦,岂非易如反掌。 在宫里生存,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梅夷光肯说这一番交浅言深的话,李善用足感盛情,诚恳地向她道谢。 二人正说话间,章九辂端了个水盆走进来。她刚才帮大家打了洗漱用的热水,李善用是后过来的,她便特意又倒了一盆给李善用送过来,照顾她身量未足,还为她调低了脸盆架的高度。 官婢卑贱,李善用自入宫后,除了织染院的官婢同病相怜,何曾受过旁人这样悉心的照顾,便觉得既感动又温暖,心里那点儿烦闷不知不觉也就散了。 这么晚了,所有房间都已住满,廖缪缪在外转了一圈,果不其然没能找到其他空床位。她不肯以势压人,强迫别人同她换床位,只得闷闷不乐地走了回来,继续与讨厌的官婢共处一室。 梅夷光笑着帮两人说和了一下,李善用先说了几句软话,廖缪缪拉不下面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得一脸隐忍地应了。四人之间表面和平的脆弱室友关系,就此正式建立起来。 大家简单地洗漱一番,准备上床休息,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李善用披衣出门看了一眼,回来一脸肃穆地说:“考官来了。” 来的还是白天宣布考试结果的那位陆女官,她给所有考生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李善用翻了翻,不厚,薄薄的十几页,大概二三千字的样子。 “今天背熟,明天卯正于庭中考试,能通背者进入下一轮考试。”陆女官还是那副说一不二的样子。 考生们顿时一片哀嚎。 李善用:“……”她现在把“不厚”两个字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有人大着胆子说:“陆女官,劳您看看时辰,没时间背了呀,不能明日下午考试吗?” 陆女官微笑:“明天卯正背不出的,统统淘汰。” 毓秀堂的待遇很好,斋舍里准备的不是廉价的油灯,而是亮度高、烟气小的蜡烛,他们刚进入斋舍的时候,还在感叹这日子可真好啊,可现在他们只觉得,这日子是真特么好啊…… 夜色越发深沉,然而没有哪个考生敢上床睡觉,斋舍的所有房间都灯火通明。与旁人不同,李善用并没有立刻开始背诵,反而拿上自己的小册子往外走。 章九辂眼巴巴地瞧着她,鞋尖儿晃晃荡荡地蹭着地,小声说:“我不识字。” 李善用止住脚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略一思索便说道:“我的同伴也有不识字的,我去给他们讲讲,你要不要一起来听?” 章九辂红着脸点了点头,乖巧地跟在李善用身后。 李善用看着地上尤其高大的影子:总觉得自己仿佛突然捡了条大狗狗…… 小册子的难度不高,比童蒙水平略高而已,生僻字很少。李善用虽然今年才八岁,但自幼天资不凡,又得名师开蒙,小册子上的字她几乎都认识。倒是乌瓜他们,虽然比她年纪大,但从小没进过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能听李善用一个字一个字讲解强背。 李善用一边朗诵读音句读、讲解词意句意,一边在心中默记,很快就背得八九不离十。乌瓜他们却还是背得一知半解。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就是说……”乌瓜眼冒金星地说,“皇帝的身体是一座会发光的大山?” 李善用:“……先背下来要紧,如何理解并不重要。” 章九辂指着另一处,弱弱地问:“这个怎么念?” “哪里?”李善用看过去,顺着读道,“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镂,珠玉珍玩……” “???”李善用一下子愣住。 那句话的最后四个字是“黼黻絺绤”…… 大家求知若渴地看着李善用,她捏着纸页抖了抖,“噌”地站起来:“我出去转转,你们自己背,有不会的先跳过去,等我回来再讲。” 乌瓜面色不善地盯着章九辂,章九辂默默地低下头,哀怨地想:我没说错话呀…… 今夜是朔日,月光黯淡,毓秀堂到处都黑漆漆的,只有甬路旁的路灯明明灭灭地发出昏黄的光线。 李善用凭着白日间的记忆往里走,各处都静极了,只有鸣虫唧唧之声,她不禁双手抱住自己的胳膊,这才发现已经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 正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恰见远处遥遥地有灯影闪烁,李善用连忙迎着光走过去问路。那是一个执着香燃子的宫女,耐心地给她指了路,又提起灯帮她照了一段路才自去了。 按照宫女所指的方向走了片刻,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一个亮着灯光的窗户。透过半开的窗户,李善用看到陆女官穿戴整齐地独自坐在窗前读书,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终于走出无边夜色见到光明,李善用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到李善用来访,陆女官有点儿意外,但还是请她进来。李善用说明来意:小册子里不懂的字句,希望陆女官能惠与讲解。 “哦?”陆女官将读到一半的书合起,往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握在腿上,问她,“你还不是毓秀堂弟子呢,我有什么理由要给你讲解?” 李善用略作打量,陆女官姿态松弛、面色平和,并无不满之色,直觉她这么问并不是拒绝的意思,反而是考校的意味更浓一些。 想通了这一节,李善用恭敬地躬身答道:“因为毓秀堂招收弟子有教无类,无论年龄、身份、学识均可报考,所以安排的考试内容不会令识字不多的考生完全没有通过的机会。” 果然,陆女官微微颔首,继续问道:“你可知道让你们背的这篇文章讲的是什么?” “是为君之道。” 陆女官神色微凝,像李善用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大多没念过书,便是富贵之家着意培养,也不过学认几个字,便于日后掌家理事罢了,而她却能读得懂这篇文章讲的是为君之道。尤其她身着官婢服色,入宫之后显然没有条件继续读书,只能是入宫前年纪更小的时候学的,其聪慧可见一斑,其身世之不俗亦可见一斑,必定是个衣冠子。 这些年没入掖庭的衣冠子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多,至于她这个年纪的么…… 陆女官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些猜测,便暂时将纷乱思绪放在一边,挺直腰背,身体前倾,注视着李善用继续考校:“毓秀堂是女官学堂,考核弟子为什么要背诵为君之道?” 一股奇异的压迫感蓦然升起,李善用突然生出一种直觉,似乎这个问题一旦所答不如人意,自己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面容一肃,垂眸沉吟片刻,慎重地回答:“因为女官辅佐后宫,后妃辅佐皇上,不懂为君之道的女官,不配做六局一司掌印。” 听得此言,陆女官不由心头巨震。她提前看过考生资料,知道这孩子今年不过八岁。八岁的孩子,竟然能说得出这种道理?她的身世绝对不凡,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陆女官凝视李善用良久,久到让她心里直发毛,才淡淡地说:“你哪里不懂?” 空气陡然放松下来,李善用默默擦汗:你再不说话我都要想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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