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的声音因为屈辱而微颤着,毕竟她只是个八岁幼童,从小在家中也是娇养起来的,又天资聪颖,一众叔伯长辈见了只有夸赞,连句重话都没受过,如何经受得住如此步步紧逼的楚辱?换作普通孩子,早就哭闹求饶了,此时还能镇定地与王管事周旋,实在已是天赋异禀、城府渊深了。 王管事被李善用的镇定惊了一下,不住上下打量她,心中暗道这丫头不是俗物,那日竟是小瞧了她,若由她长成,只怕过不了几年又是一个劲敌。她发了狠暗下了决心,道:“你既认了罪,我也不多罚,免得你心中不服,还道我故意害你。这么着,你记错了多少便领多少责罚,那七十杖,你替她如数领了便是。” 七十杖,她一个孩子若是受了,非死即残。一股阴森凉意自脚下升起,李善用僵在了原地,她没想到,也想不明白,王管事为什么会对她动杀念。 洒扫院的人捧着刑杖一步一步地冲她走过来,李善用怕得手脚发麻,脑海一片空白,一时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聪明,父亲夸、学里的先生夸、商管事也夸,可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自己的年纪实在还太小、经过的事实在还太少,真到了关键时刻根本没有能力自救救人。 “小李姑娘没有记错功程册。”一个斯文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众人闻声回头,竟是罗姨被乌瓜搀着走了过来,“是我染病无力,又不愿报病减量,故此欠下了功程。” “罗姨!”罗姨是掖庭中,除了师父外,李善用最亲近的长辈,此时在危险绝境中见到她,立时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带着哭腔地叫了一声。 “别怕。”罗姨走过去,先把李善用搂在怀里拍哄着安慰了一会儿,才放开她,转向王管事。 罗姨语声沉稳、不卑不亢:“依着掖庭的规矩,代管的管事追比,必须将本院功程册与掖庭丞手中的功程册逐一核对,列出名单,报请掖庭丞审核同意后,才能请宫正司派人行罚。王管事今日追比,我等不敢不领受,但要将林丞手札请来一观。” 王管事顿了一下,斥道:“林丞事忙,哪有时间写什么手札?他既将功程册给了我,还不足为证?” “没有林丞手札?这倒也罢了,那就请宫正司的刑手出来一见吧。” 王管事哼了一声道:“这点小事,哪用得着麻烦宫正司的姐妹,我洒扫院的人够用了。” 罗姨嗤地一笑:“林丞也没给手札,宫正司也没派人,该走的手续一件都没有。王管事这哪里是追比,这分明就是聚众斗殴、公报私仇啊!” “强词夺理!”王管事怒道,“我手持功程册追比,怎么是公报私仇?” “说到这功程册……”罗姨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你这功程册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王管事瞳孔骤缩,嘴硬道:“自然是林丞给的。” 罗姨紧跟着问:“昨日之前,我还在林丞处看到过织染院的功程册。林丞昨日一早就出宫办事去了,刚刚才回来,他是什么时候把功程册交给你的?” “这……”王管事语塞。 罗姨声音轻缓地对李善用道:“你把织染院的功程册放在哪儿了?快去看看,别是遭了贼吧。” 李善用恍然应道:“我放在师父的桌子上了,我这就去看。”说完,拔腿就跑。 “慢着。”罗姨叫住了李善用,“我才想起来,也不用这么麻烦。我记得若琰为了怕两本册子混淆,在她自己那本的封皮背面用指甲掐了个十字印痕,请王管事将功程册拿过来,大家一看便知。” 王管事握着功程册的手用力捏得发白。李善用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心里有了底,看来这功程册还真不是林丞给的。商管事不在、李善用年幼、罗姨病重,王管事敢情是欺负织染院无人,行骗来了。 “王管事把功程册拿出来看看吧。”李善用带头高叫一声。 “对!交出来看!” “我们不能白挨板子!” “功程册都不对,你追什么比!” “让我们看!” 刚才领了杖的织染院之人跟着叫嚷起来,众人一拥而上,把王管事和跟她来的几个洒扫院的人围在了当中。 乌瓜抢在前头,仗着身高力大,一把将功程册生生从王管事手中抢了过来,在众人面前展开。众人一看之下,当即哗然,王管事拿来作威作福的那一本功程册,既不是林丞给的,也不是从商管事房间盗的,竟然只是一本空白的功程册,封皮都是一样的,内页一个字也没有。 原来,王管事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孔四儿他们欠的功程数目,就拿着各院都一模一样的空白功程册来诈人,除了孔四儿他们,其他主动上前领杖的,都是被她诈出来的。掖庭官婢都是罪眷之身,动辄得咎,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稍有小过便受严惩,因此欠下功程的无一人敢瞒报,如此竟被她奸计得逞。 李善用皱眉沉思,孔四儿他们欠的功程数,是谁传出去的呢?难道织染院出了内奸? 织染院众人勃然大怒,越发挤到王管事近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拽袖子的拽袖子,大声喊着: “去见林丞!” “对!请林丞为咱们做主!” “敢拿着一本空册来打人,跟我们去见林丞,治你个公权私用的罪!” 孔四儿一瘸一拐地挤到人群中,对着王管事吐口水:“骗子!不要脸!” 洒扫院众人连忙去看王管事,可是他们被愤怒的人群冲散了,根本看不见王管事有什么表示。只得慌乱地推搡着织染院的人。织染院众人本就在气头上,见他们竟然还敢动手,当即更加大怒,两拨人你推我搡,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罗令娴!管管你们织染院的人!”王管事被挤得站不住脚,只得望天大喊了一声。 罗姨本是病重的人,见众人拥挤吵嚷,便觉胸口闷闷的,有些头晕,因此只站在人群外边看着。听见王管事的喊声,她扬声对众人道:“大家都稍安勿躁,听听王管事还有什么话说。” 罗姨曾多次在商管事不在的时候,主持织染院的事务,威望很高。见她这样说,大家很快安静下来,退开些许,让王管事说话,但仍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要说得稍有不对,便要一拥而上,拉她去见林丞。 王管事被众人拉扯得衣裳都皱了,头发也挤松了,很是狼狈,再不见之前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她面目狰狞地冲罗姨道:“罗令娴,这功程册的真假慢论,可你的病是真的。按着掖庭规矩,病了就得挪出去,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不行!”罗姨还没说什么,李善用就先开口断然拒绝。自她进掖庭以来,还没见过因病挪出去的官婢活着回来过呢。罗姨留在织染院,还能吃上商管事找来的药,也有李善用和同屋的官婢照料,若是挪出去,不就是等死吗? 王管事好狠毒的心肠,这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一定要把罗姨往死路上推! “好,我跟你走。”几乎与李善用同时,罗姨也开了口,“不过,前几日林丞交给我的差事,我还没来得及复命,咱们得先往林丞那里去禀报一声。” 官婢虽然命贱,但律法宫规都不允许无故打死,管事随便打死官婢无人追究,是因为官婢没有家人做主伸冤,掖庭丞也睁一眼闭一眼不管不问。可像罗姨这样有一定根基、在林丞面前都挂过号的官婢,那就得依足规矩办了。 要是罗姨受不住追比死于杖下,或是熬不住自己病死了,谁都没话说,可要是王管事拦着不让她向林丞复命,万一日后林丞追究起来,小小的管事可担待不起轻慢林丞的罪过。 王管事心里明白罗姨打的主意,她才不是要向林丞复命呢,见到林丞必是要告状的。假借林丞威风、伪造功程册、私自追比、滥用私刑,这都是不轻的罪过,被捅到林丞那里,自己这管事之位就保不住了。 自罗姨出来说话,李善用就一直在仔细观察他们二人的交锋,心里暗暗记下,默默揣摩,眼见着王管事从大获全胜到步步后退,心里对罗姨敬佩极了。现在,王管事被逼到没了退路,面色从得意洋洋变得灰败黯淡,李善用兴奋地望了罗姨一眼。 罗姨含笑对她点了点头,李善用福至心灵地领会了她的意思,立即对王管事说:“林丞交给罗姨的差事还没办完,不好向林丞复命,不如请王管事宽限些时日,待罗姨病好了,办完了差事再说?” 王管事一听这话,被气了个倒仰,病重的官婢才会被挪出去,等罗令娴病好了,还说什么?不过,她也听明白了李善用的言下之意,她别强拉罗姨挪出去,织染院也不往林丞那里告她私自追比,两下里扯平,只当无事发生。 她心里盘算了一下,今日的目标虽然大打折扣没能完成,但好歹在织染院立了一回威风,板子可是实实在在地打在了织染院官婢的身上。商管事只顾自己的前程,远在掖庭之外不能护住他们,他们心里必是会生恨的。这样算来,今天倒也不算亏。 “就这么办吧。咱们走。”王管事明白自己再待下去,绝讨不到好果子吃,于是匆匆一挥手,招呼上洒扫院的人便要离开。 “慢着!” 在场谁也没料到,眼看着一场闹剧便要收场,李善用会站出来突然高声阻拦,于是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她。 李善用之所以叫住王管事,是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今日为什么没能稳住阵脚,让织染院的人吃了大亏。明明师父上有陈司制、林丞做靠山,下受织染院众人爱戴,在掖庭根基稳固,绝不是王管事能动摇的,她却一时被王管事的气势唬住了,没有坚持要求去见林丞求证真伪。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信任师父庇护他们的能力,一味软弱怕事,在王管事面前堕了师父的威望。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这就替商管事将面子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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