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日光一寸寸的笼罩在雪山之巅,给那银白撒上了一层辉煌的金箔。柳湘端着一盆血水出来,顺手泼了,帐内人的外伤已经被处理过了,留下一道寸长的伤疤,瞧上去可怖的紧,她只着单薄的中衣倚在榻上也不说话,柳湘凑在她跟前:“我知道你心里存着气,你那脾胃什么毛病你比旁人更清楚,昨晚上伤的还不够吗?你想把脾胃全吐出来不是?” “郡主好些了吗?要是没甚要紧的,莫不如这就上路吧,陛下还等着老奴回京复命呢。” “催催催,催命呢?我是大夫你是大夫?她身体如何你比我还清楚?”柳湘这会子也来了脾气:“公公要她这么上路也行,若是途中有个什么好歹公公自能担待,那请自便,我这就让人套了马车送她回京!” 这一通指教劈里啪啦的甩过来,老太监颇有些吃不消,但还是下意识的争执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咱家这也是奉命行事。” “请公公先行回京复命,卿随后便跟上,”他应声回头,那人披衣立在风雪中,厚重的狐毛披风刚好将细长的脖颈遮住,却掩不住分外显眼的新伤。老太监这时也有些理亏:“郡主伤势无碍吧?” “劳公公记挂,”苏念卿不置可否:“您也看到了,我现在不太方便,您就算要我回京,一应军务总得容我安置妥当不是?” “是是是,那咱家就在京中恭候郡主佳音,”那老太监这才去了。苏念卿回头吩咐人:“请诸位来议事堂。” “等等,把药喝了。”柳湘扯住她的衣袖,苏念卿眉头一蹙作势就要开溜,又被人眼疾手快的拽了回来:“喝了再去。” “我没病!” “你没病难不成我有病啊?”柳湘催促道:“补脾胃的,快点。” 某人一脸不情愿的做最后的挣扎,柳湘见状道:“你自己喝还是我来喂?” 苏念卿忙接了药碗一口闷了个干净:“怕了你了,你是有家室的人,注意分寸。” “呶,正主到了。”苏念卿示意她往不远处看,左朷这会儿已经走到了近前:“大老远就听你们在这唧唧歪歪的,说什么呢?” “正说柳湘的家室呢。” “她的家室?那不就是我吗?”左朷转向柳湘:“媳妇儿,咱俩可是拜了天地见过父母的,我这身份你可得承认啊!” “边儿去,”柳湘将众人往议事堂中带,这大帐是临时搭起来的,条件简陋,不多会的工夫便坐满了人,苏念卿趁着等人的工夫寻摸着拿点心压一压嘴里的药味,又被人拍掉,点心掉在桌面上碎成了好几瓣,她可怜巴巴的回头瞧她:“干嘛呀?” “刚进了药,忌口。” 左朷端着盘子一口一个吃的香甜,不忘拿余光瞥向这边:“媳妇儿你也真是的,就让她吃一个又能怎的?一块点心就解了药性了?哪那么邪性?” 感觉到凌厉的眼神,某人忙闭了嘴,就这么会儿的工夫众人已经在堂内落定,郡主今日着便装高居堂上,不似往日锋芒,反倒添了几分温婉随和,有些胆子大的偷偷去瞧她,再低下头自己反倒先羞红了脸。 苏念卿简要谈了前几场战事,对其中出彩的单拎出来称赞了一番,一时间听的众人热血激昂;可是既谈到了赏,就不能不谈罚,皇帝连下十三道金令催她回京一事,下边这些人不知道,上边这些知情的都难免忧心。厉腾道:“有件事还得跟郡主合计一下。” 二人眼神交汇,苏念卿了然于心,给众人添了赏便让人退下,只留下厉腾、左朷等亲近的三两人等。厉腾直言道:“皇帝催促郡主回京,郡主作何打算?” “顺其自然,还能抗命不成?” “末将听闻离林人献上圣女议和,这些个蛮子,旁的本事没有,嘴皮子工夫倒是一流,现在又送来一个吹枕头风的,再给那老糊涂蛋……” 苏念卿拿余光扫他一眼,他自觉失言,忙改了话头:“我是怕她在皇帝面前胡说八道。” “如郡主所言,回京一事怕是推脱不得,此次抗命出兵在前,恐有离林人挑拨在后,未免意外,还望郡主早做准备。” “怎么个准备法?”苏念卿逼着他继续往下说。 “中原军统帅凌老将军,原就是老王爷旧部,想来对郡主还念着几分旧情,且中原军距金陵最近,郡主不若提前跟老将军打声招呼,一旦有变,请凌老及时出兵接应。” “是出兵还是造反!”苏念卿厉声质问,厉腾忙跪地叩首,左朷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道:“一旦出兵,你知道那些个御史风闻又该如何编排吗?” “郡主不必急恼,属下也是请您以备万一罢了,苏家这一辈,除了三公子就剩您一个了,您若再有个什么好歹,末将就算到了地底下也无颜面见老王爷,再者,若此去一帆风顺,此事自然不必再提,万一有变,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反了又能如何!苏家为朝廷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你闭嘴!”苏念卿紧皱眉头,厉腾梗着脖子不肯让步,最终还是苏念卿率先放缓了语气:“我知你们为我考量,但是我爹不会做的,我也不会做,且一旦京中有变,离林、东海、西陵,多少敌寇会趁势反扑,到时候我就真万死难辞其咎了。” “跪着膝盖怪疼的,出去冷静冷静吧。” 皇帝要应付,离林人也不得不防。苏念卿不断推演沙盘,将各处布防事宜安置妥当,胃疼的厉害,这会儿已然过了午时,下意识的要先找些东西暖胃,她挑帘出来,厉腾正在阶下跪的方方正正。 “老厉你这是做什么?”左朷忙上前要扶他起来,却被人用力推开:“郡主让我出来冷静,我冷静着呢。” “她让你出来透气,何曾让你跪在这,你这不是逼她……”他想了想,还是将造反两个字咽了下去。 “起来!”苏念卿走至近前,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厉腾将脖子一歪,权当没看见。 苏念卿捂着脾胃,早上就喝了一碗苦药渣子,跟着这些人啰嗦到了现在,这会儿是真的又气又饿又困,她深吸了一口气:“□□尺一个汉子,跪天地跪父母,不是让你跪在这逼我造反!想明白了就滚起来。” 左朷这么个少根筋的人都听出她语气不对劲了:“怎么了?是不是脾胃不舒服?还是伤口又疼了?” “挑一队亲卫,过两日随我回京。”这话是说给左朷听的。 远在千里的金陵城,宣隆帝也正气不打一处来:“朕就知道,朕就知道她不肯回京一定要生变,十三道金令都拦不住她出兵,她还有把朕这个皇帝看在眼里吗!” 宣隆帝咳的满脸涨红,楚逸轩只得先端了凉茶帮他降火:“陛下莫要为了不值当的事生气,保重龙体才要紧。” “正是和谈的时候,那离林的使臣还没走呢!她就偏要挑在这时候出兵!”宣隆帝捶桌道:“这么背信毁约,她让我朝颜面何存!” 楚逸轩劝道:“臣与郡主相交甚少,陛下觉得她可是不知轻重的人?” 这问题倒让皇帝犯了难,若说她不知轻重,宣隆帝再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了,虽然小时候娇纵任性了些,可是大场面上从来不会让自己难办,可是十三道金令都没能将人召回来这也是事实。楚逸轩看出他的为难,顺势道:“陛下先不要动怒,总要等郡主回来问个清楚明白,离林人三言两语就将陛下气成这样,可见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楚逸轩给那老太监使了个眼色,刘勉即刻会意:“督主说的在理啊,陛下,等郡主回来您一问不就一清二楚了嘛,离林人说话自然是好坏参半的,咱们也不能只听他们一面之词啊。要老奴说,您何必为这些事烦心,等郡主回来,让她同离林人自相分辨去。” 这么一劝,宣隆帝果然宽心不少,拍打着楚逸轩的手腕道:“朕也气糊涂了,你大老远赶回来,还让你为这些琐事操心。” “陛下肯让臣操心,说明陛下看重臣,臣感激还来不及呢,若真有一日不让臣操心了,指定是陛下身边有了更得用的人,到时候臣可真是哭都没处哭。” “你这张嘴呀!罢了,朕说不过你,”皇帝也被他逗乐了:“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张玄已认罪伏法,不过好在将太子摘了出来,议论是总要让大家议论一阵子的,等这阵风头过了,陛下再将太子放出来不迟。” “你办事朕最安心,”宣隆帝叹了口气:“也怪朕对他娇惯无度,他竟胆大妄为到连卖官鬻爵这等事都敢参与。可是朕也没办法啊,朕同文德皇后就这么一个孩子,当年璭王叛乱,为祸京城,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郡王,朕被叛军追杀,是文德换上了朕的衣裳引开了追兵,她被那些贼人追至洛河跳水而亡,连个尸首都没捞到,朕欠了文德的,只能加倍补偿给这个孩子,你能明白吗?” 楚逸轩无声苦笑,文德皇后用一条命让宣隆帝记挂到了现在,从太子到文德皇后亲眷,无不荣宠加身,可是苏家呢?当年璭王之乱,王国舅率众被叛军打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是镇北王自北境千里驰援,不顾一身刀伤救下了险被叛军枭首的庸郡王,现在的宣隆帝,横刀立马,力保他登基,可是结果呢?镇北王并两子殉于山河,三子自五年前北境一役后被疯癫所扰再不现于人前,长卿长公主死因成谜,苏念卿一身重孝出兵力挽破碎河山,更是被人猜忌到现在,天道不公啊! 宣隆帝保下犯了大错的太子,无非是觉得心虚又想寻求人的认同。楚逸轩顺着他的心意道:“父为子计,乃人之常情。” 这话说到宣隆帝心里了,他摆手道:“在外奔波了那么久,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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