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房耽误不少时间,细雨变沉,怕有惊雷闪电,回程没坐直升机。 霍决问她要不要乘缆车下山。 事实上,他的问句和征询旁人意见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程序化地表现一下礼仪而已。 时闻也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拒绝他。 她连一句“我不欠你”都说不出来。 湿漉漉的雨夜,山上游客寥寥,缆车还没停运。雨打在伞面,发出震颤的声响,风像波浪一样弯弯曲曲地徜徉。 时闻控制不住地又打了一个小小声的喷嚏。 霍决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过分宽大了,需要分神揪住领口避免滑落。清淡的烟草味裹成一个茧,覆盖她身上的苦橙叶气味。 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吃今日份的感冒药,感觉不妙,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脑子昏昏沉沉坠下去。 明天要码稿子。再过两天周末,她答应了要带余淮南去文化公园,看那群高中小帅哥滑滑板。 回去还是要吃药早睡,时闻暗暗嘱咐自己。 等待的人少,前后是保镖,他们单独上一辆空的缆车。 索道距离不长,五分钟的匀速运行时间,从高处悬崖吱吱呀呀地滑落地面。 昏暗的密闭轿厢里,他们站得不远不近,海水在底下汹涌,玻璃影影绰绰映出彼此冷静的面容。 轿厢落到半山时,因为转向卡顿晃了晃,霍决用微微痉挛的左手握住她。 她没动。 在短促的黑暗里,他们一向无言而默契。 约莫是疼,时闻心不在焉地想,没有必要计较是否别有用心。 毕竟霍赟不在了,他赢得彻底,自己已经失去需要他哄骗的价值。 缆车到站,两人一前一后出去,雨下得越发猛烈,夜间温度骤降,一辆黑色幻影等在门口。 他们坐进后座,电吸门静静关闭,将潮湿的海隔绝于外。 时闻揉了揉额角,问副驾的列夫要回自己的托特包,翻翻找找拆出一板胶囊。回程将近30公里路,稳妥起见还是尽早把药吃了。 刚将胶囊干吞下去,列夫就转身送过来一瓶矿泉水。 她伸手要接,却被霍决先接过去,再自然不过地拧开瓶盖,递到她唇边。 气泡水发出细微杂乱的炸裂声,时闻收回手,转道抓住瓶身,要拿过来自己喝。 霍决没放手,固执地更往她面前递过去。 时闻发晕,没跟他较劲,就着他的手随便喝了两口就别开视线。 “什么时候养的坏习惯。”霍决声音有点低,“会灼伤食道。” “不会。”时闻把包丢到脚边,没当回事,“熟能生巧。” 霍决看她一眼,“你还挺得意。” 前座有人在,时闻暂时没将外套还回去,手臂藏在外套里将自己裹紧了,怕霍决会毫无预兆地又来握她的手。 还好,霍决很忙。 接连几个电话,就开始滑页翻起屏幕里的文件来。车厢没播放音乐,只有雨水砸落的白噪音,衬得他的声音越发沙哑低沉。 路程很长,时闻蜷缩在发苦的烟草味里,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 在看见时鹤林墓碑的那一刻,时闻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但她没有醒来。 黑白照里的时鹤林二十出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梳整齐的短发,戴书卷气的金丝眼镜,写一手风骨遒劲的好字。 这是时闻母亲为他照的相。 彼时他们一起在安城念书。 身在名利场,保持初心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时鹤林的命运就折在了这两个字上面。 “登高必跌重。”他常常挂在嘴边谈。 然而事实上,极少有人能克制住登高的欲望,更少有人能忍受跌重的苦果。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时鹤林做不到。 18年的刑期,其实有望一减再减的,可是他连一年都熬不下去。 在一个凛冽冬夜,时鹤林用一支削尖了的牙刷,扎穿了自己的颈侧动脉。 生前与他有联系的朋友,多数没有出席葬礼,就连平日里嘘寒问暖的亲戚也趋利避害没来几个。 墓前冷冷清清。 “让他跟你妈妈葬在一起吧,我不介意。”继母抱着哭得昏睡过去的继妹,保持着距离嘱咐她,“往后遇见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找我。” 阮聘婷是个难得的体面人。 她当初因父亲之言下嫁,与时鹤林彼此借势,一直相敬如宾。 后来双方签字离婚,一切也都按着事前协议走,没有起什么意外波澜。 再后来,时鹤林锒铛入狱。阮娉婷本可置身事外,却仍尽力斡旋,道是有来有往,也算全了先前一份夫妻情谊。 就连这潦草简单的葬礼,也是多得她操持。不然凭借17岁的时闻,只会处处碰壁。 时闻很感激她。 所以没再打扰她任何一次。 梦中的日落明亮得近乎苍白,星星缀满天空,雨一直在下,像捅漏了一个窟窿。画面帧帧擦过,越来越乱。 时闻站的地方开始不为人知地颠倒过来,雨水扑簌簌地落回天空,积成一滩水洼,一面湖泊,一片海。 她看见墓碑上的脸,扭曲重塑,从时鹤林变成了霍赟。 23岁的霍赟。 他独自待在他的雪山帐篷里,戴着耳机,用她送的相机拍了自己的脸,在胶片相纸背面写: 「 paint the snow red for . 适者生存。再见,不适合的人。」 因为高原反应引发的肺水肿,他的喘息变得很慢,很不均匀,像一把被不小心摔坏的大提琴。 她奋力伸手想要抓住他,却被坍塌的地陷抛进了记忆里的别墅阳台。 满目与季节不符的绿意盎然,看得人惴惴不安。探身出去,泪眼一眨,看见了少年时的霍赟。 17岁的霍赟。 戴着耳机,穿着尚德高中的校服,清瘦单薄,向她伸手,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时闻抓着礼服裙摆,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毫不迟疑地往下跳。 然而接住她的,是两个人。 霍赟一言不发,离得很远,以一种随时可以被挣开的力度拉她的手。 霍决则她攥得整个人都痛了,眼里全是阴鸷和算计,手不肯放,要她回头看他一眼。 声音也是恶狠狠的,“要给我的东西,就不许给别人。” 时闻说不出话,没有办法地继续往下坠,变成一群在胃里飞舞的蝴蝶,落入那个颠倒的房间里。 霍赟远在雁回山。 20岁的霍决一手抱紧她,一手握住头顶劈落的那把刀。 猩红的血从他发颤的手心蜿蜒淌下,沿着青筋暴起的手臂,流进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就着那股滚烫的血腥气吻她。 毫无廉耻地哄。轻慢又邪气地笑。将她舌头吮得啧啧作响,发狠似的,要将她吃了。 “有求于我,总要给我点甜头吧?” 时闻心肠硬,没有哭。 ——明明没有哭。 却觉得面颊湿漉漉的,燃烧着冷火。 或者是因为沾了霍决的血。 房间里涌入潮水,又退去。从一片海,变成一面湖泊,一滩水洼,一双含泪的眼睛。 时闻迟钝又惺忪地睁开眼。 夜色深沉,车还在雨中疾驰。 霍决靠得很近,指腹不住摩挲着她眼下的泪痣,粗糙而灼热的触感,令人不自觉微微战栗。 时闻怔怔地看着他,霎时间分不清他现在究竟是几岁。 张了张嘴,鼻音浓重,听起来分外亲昵,“你怎么这么烫?” 霍决喉结滚了滚,将她捞起来,抱进自己怀里。 “不是我。” 他捂住她发红的眼睛。 “你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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