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常言:“安城深冬的天气,分为三种,极好、极坏以及不能更坏。” 此时此刻,情况正岌岌可危地处于第二种,随时准备滑向下一个更糟糕的选项。 暴雪肆虐,下山路险,车开得慢而谨慎。较之上山,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 看这越发严重的降雪量和能见度,航班必定大面积延误,霍决一行大概率没法准时起飞。 时闻原本计划出了景区门口就分道扬镳,但雪势比预估的猛,雁回山地处偏远,公共交通约等于无,这种天气想叫个网约车并不现实。 于是只好改变主意,先蹭霍决的车到机场,然后再从机场转地铁回市区。 虽然困在封闭空间里,不可避免地靠得更近,但时闻感觉比刚才独处自在许多。毕竟司机和顾秘书都在,霍决看起来也忙,戴着蓝牙耳机对着笔记本在开视频会议,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空搭理她。 时闻自得其乐望着窗外,默默缩小存在感。 从公路转上高速之间有十几分钟路程,中途经过一个藏在松林间的河流。桥短,造得简陋,是座刷了蓝漆的钢梁桥。 下了桥,转过来角度才发现,漫天飞雪中,桥底下还静静悬挂着一团黑影。 “那是什么?”霍决不知什么时候摘了耳机,俯身靠近,与她视线齐平一起看向窗外。 炙热的吐息似有若无地打在耳后,令时闻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他的好奇心表现得太过自然,她没能顺理成章地将他推开,只微微将头偏了偏,答说:“黑山羊。” 霍决似乎思考了几种可能性,“当地习俗?” 时闻点了点头,“一种古老的辟邪方式,不算常见。” “像是滇川藏那边的风格,要挂多久?” “说不准,或许到除夕,或许到雪融。” 霍决没有对此展现出更多不合时宜的求知欲。那阵阴郁矜贵的皮革气味,只轻轻沾了沾她落下的碎发,很快又恢复至安全的社交距离。 “近年关了。”像是随口提了句。 农历新年对于他们而言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时闻含糊地“嗯”了声,“又一年。” 霍决手指在触控板上敲了几下,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前排顾秘书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一般而言,与老板同车时,为了避免打扰,秘书与外界多用文字沟通,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接电话。 他择重点汇报:“少爷,安城暴风雪警报升级,机场取消了今晚大部分航班,我们申请的航线最快改在明天中午起飞。您看是在这边过渡一晚,还是坐动车到邶城,再经邶城回去?” “邶城离得不远,状况好不到哪去,别折腾了。”霍决看不出有什么行程被打乱的烦躁,“梁隆汇今晚就会找来,让傅逸之应付他,按低于预期两个点的条件谈。” 顾秘书应了“是”,回头一一照办。 时闻等他们谈完,才主动拍了拍顾秘书,“去酒店路上看看有没有地铁口,直接放我下去就好。机场现在一定有大批旅客滞留,你们不飞,没必要特地绕进去。” 顾秘书听完没言语,有些为难地扶了扶眼镜,瞄了一眼自家雇主。 霍决眼都没抬,言简意赅,“送你回去。” “太麻烦了。”时闻再度婉拒,“离得远,我坐地铁其实更方便。” “我不忙,也不赶时间,无所谓什么顺不顺路。”霍决拿她刚才在寺里推脱的说辞堵她,“你再继续找借口,才是麻烦。” 说罢,刚摘下的耳机又戴上,一副懒得再讨论的模样。 时闻心里“啧”一声,觉得棘手,不知道怎么接,感觉又要起争执。 然而事实是,这场争执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宣告结束。 ——高速封路了。 入口塞满一长串红色尾灯,远远可见LED屏幕上来回滚动临时封闭的通告。有交警亮灯守着,具体还不知道要封多久,按经验起码四五小时起步。 时闻不由感慨起今日份的倒霉程度,从早到晚居然没一件事是顺利的。 摸出电量所剩无几的手机,翻看起交通组内的情况,越看心越沉。政府下午连发了好几条预警,除了航班取消、动车停运,市内交通状况也被这场暴雪搅得一团糟。 有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在外蹲点,疯狂跟她抱怨限行堵车,晚上中心体育馆还有一场万人演唱会,不知散场时会是个什么盛况。 打开地图软件查了查,他们现在所处的县道路况也糟,前面几处事故多发地都碰了车。郊区经济不发达,道路修得一言难尽,路灯有一段没一段,在雪夜里开车不会是什么好选择。 顾秘书判断情况比她迅速得多,拨过几通电话,就订好了住处改好了行驶路线。 时闻拧着眉,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霍决借辆车。 就见顾秘书就转过身来,有条不紊道:“时小姐,我刚刚咨询了相关部门,高速入口预计会封控四小时以上,具体时间未定。为了安全起见,建议您还是同少爷一起到附近酒店过渡一晚。我会随时关注交通状况,等高速解封,就尽快派车送您回去。” 短短几句,都一并安排妥当了。 看一眼霍决,他戴着耳机似无所觉,正漫不经心翻看一份投标书。 毕竟客观状况摆在这儿,时闻没那么莽撞,也没那么不知好歹,默了默,还是接受了。 * 深冬昼短。 入夜后,天穹震颤,雪越下越峭厉,下了车,连骨头缝隙都被寒风吹彻。 向西几公里离开安城,邻市的路况没那么糟糕,保持车距驶入温泉度假村,酒店就藏在雪山下一片静谧松林里。 全柚木榫卯结构的仿宋建筑群,四方院落围湖而起,兼具浑厚大气与精致婉约的中式风格。 这处园林酒店颇有名气,打着高端沉浸式的噱头,收费甚是离谱,时闻只听过没来过。现在是温泉旺季,房源应该相当紧张,顾秘书却轻易就将整个南院包下,让他们得以相对独立地与外界隔开。 前台侍应装扮得古色古香,披羽毛缎斗篷,簪花懒梳髻,为他们提灯引路。 氛围营造还挺写意。 就是为着这写意,周围的灯点得实在太暗、太朦胧了。 时闻夜间视力不太好,遗传性的,她爷爷就是因为视网膜色素变性而导致的晚年失明。时鹤林早年带她做过基因筛查,别的都没什么问题,就是夜视功能差了点儿,并不影响日常生活。 湖心廊桥是座拱形桥,两端低,中间高,侍应姑娘步伐密,灯光很快像抛物线一样落了下去。 时闻走着走着看不清脚下,下意识伸手要去扶旁边的栏杆。 结果栏杆没抓住,只抓住一缕风,手腕拧了一拧,反倒被别人抓在手中。 “有台阶,看路。”霍决稳稳攥住她手腕,今日第二次出声提醒。 刚从暖气充盈的车厢里出来,半个掌心相扣,他的拇指摁在她软绵绵的手心里,紧贴着微微发烫。 没等时闻挣脱,霍决就主动松开手,冷声向后示意,“把灯给我。” 垫在末尾的另一个侍应连忙将灯递过去,走在前面的小姑娘也闻声停下等候。 橘黄色的光晃了晃,犹如涟漪一圈圈在脚下晕开,像夜泊船上的不安定感。 “看得见么?”霍决行在右侧,左手提挈一盏马灯,不远不近照在彼此中间。 时闻心脏跳得快了些,点点头,就着灯光的相连,视线慢慢往下落。 他的手骨骼修长,食中两支勾着铜铸提手,盛着光似的,手心稍稍朝她的方向翻转。 居中一道狰狞伤痕。 蜿蜒崎岖,横亘断掌。 曾经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淋淋豁开那么久,愈合后不可避免留有痕迹。那一块没有掌纹,边缘皮肉凸起,泛着诡异的白,多少年都消不下去。 与相貌格格不入的丑陋。 霍决的掌中蛇,手心疤。 他正留意脚下湿滑,发觉她若有所思主动看过来,有点意外,“怎么?” 远方□□的山脊已是一片漆黑,灯光下两道暗蓝色的影子溶在一起,像山的影子,斜斜地往她的身上倒。 “没怎么。”时闻低头踩住了他的影,默默走快几步,反过去提醒,“看路。” 他们的房间相邻,门口分别在不同转角,拉开落地窗,即共享同一个庭院花园。 霍决随手将灯盏挂在门边,让她进去,但没让她关门,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按在门扉上,“整理好出来,听说这里的羊肉铜火锅不错。” “不了。”时闻回绝,借口困倦,想早点休息。 霍决静了片刻没说话,面无表情瞧她,“不饿?” “没什么胃口。”时闻道,“我待会儿叫客房服务,你跟顾秘书先吃,不用管我。” 霍决淡淡“嗯”一声,枕在门上的手却没立刻放下去。 本该到此为止的。 对话到这里结束就很合适。 但不知怎的,大概是被这场雪扰乱了时间,抑或被如影随形的记忆晃了思绪。 时闻再度窥向他手心里那道疤。 半握起拳头时,疤痕受力向外挤压,显得更加直白、突兀,像一截被揭起边角的旧书页。 时闻几乎怀疑,他是故意引她去看。 这是个陷阱。 企图诱发她的愧疚、好奇或其他的什么东西。 而她也确实鬼使神差地踏进去了。 在指尖触到疤痕的瞬间,霍决仿佛等待已久,猛地攥住了她整只手。 “……”时闻脸色骤变。 “说些什么。”霍决俯首低头,嗓音很沉,力气很重,关节紧绷得发白。 只这一刹那,两个人都摇摇欲坠,差点要踩回五年前的雨夜。 然而北地的冷侵入肺腑,与南方那种暴虐的郁热截然不同。 时闻心里那点悔,被风轻轻一吹就消散了。 她只皱了皱眉,便不费力气地将五指抻开,熨平了他的掌心。 那道为她挨的伤,时隔五年再次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她面前,被她冷静审视。 “我认识个不错的整形医生。”她的声音静得像雪,视线微微抬起来,“疤痕应该能修复个七八成,要介绍给你么?” 霍决嗤笑一声,眼中并无笑意,“你还真是心安理得。” 时闻轻轻“嗯”一声,摸了摸那尾蛇,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陈年旧疤,就不要装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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