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方才都吓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停滞,婆娑泪眼里瞧见有个人朝自己走来。她心里已经隐约有所想法,明白那个模糊的身影是谁。此刻听见他的话,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她发抖的身子在倏地僵住,擦了擦眼泪,缓缓抬眸,望向头顶那个男人。 剑眉星目,如墨的眸子多情又冷漠,高挺的鼻梁之下,唇角噙着一抹并不分明的笑。 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识。 谢明峥似乎变了点,又似乎没变。 还是从前那张俊朗如星的脸,只是添了几分沧桑,听闻北境风霜催人,大抵是如此。 临春陡然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恐惧,寒意从心脏往四面八方涌,手脚陡然冰凉。她不受控制地再次颤抖起来,比先前更为剧烈。 在跟着宫人们逃跑时,临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落在谢明峥手里。 可是人竟然会这样倒霉,怕什么来什么,她没想过会与谢明峥撞了正着。 还有谢明峥那些部众,太可怕了,若是谢明峥再晚来一步,恐怕她清白不保。 她记起那人猥琐的眼神,不禁抖得更厉害了。 怀中人在颤抖,谢明峥感觉得到,他以为她还在害怕方才的事。 思及刚才的事,谢明峥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杨烈一向行事放肆,不顾后果,已经坏过几次事。他又常自矜自己的功绩,夸耀自身,早就惹众人不满。谢明峥早有心思要处置杨烈,今日之事,更定了他的杀心。 如此想着,谢明峥抱着少女的胳膊不由得收紧了些。 临春感觉到了,心慌更甚。 她偷偷抬眸,瞄了眼头顶的谢明峥,将他未来得及敛去的肃杀看进眼底。 完了。完了。 她脑袋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谢明峥一定在想,要怎么折磨她。 呜呜呜。 这几年,临春从来没忘记过谢明峥。 谢明峥的名字,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剑,悬在她头顶。每每谢明峥在北境有捷报传来时,她心里的恐惧便会多一分。他们说,谢明峥在北境杀人如麻,手段狠辣,还说他会剥别人的皮,抽别人的筋……总之就是有无数种折磨人的手段。 临春原本止住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眶,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坠落。她不知道谢明峥会以怎样的手段折磨自己,人尽皆知,她与谢明峥,有仇。 临春十四岁那年,父皇从宫外寻得一个儿子,依照年岁,正是四皇子。这消息传出时,宫中人人皆在议论,听闻那位四皇子的生母不过一介歌姬,是父皇当年南巡时,在花船上一夜酒醉后所生。彼时临春对他颇为鄙夷,心道她可不会认这位一位身份微贱的四皇兄,更何况,他的血统是否纯正都未可知,万一是别人浑水摸鱼呢? 四皇子被人带回宫中那日,正巧叫临春遇上。 那段时间临春正在新学西域的舞蹈,预备在父皇生辰时献舞,讨父皇开心。可不知怎么,她在一段动作上怎么也学不会,练了一上午,给自己练生气了。临春坐在台子上,一腔火气无处发泄时,余光瞥见父皇身边的李德顺领着一个衣衫质朴的少年走来。 临春略一想,便将那少年与那位四皇子对上了号。 她着人拦下了李德顺与那少年。 “站住!”临春抱着胳膊,颐指气使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竟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临春,那双眼不卑不亢,惹恼了临春。临春便故意为难:“为何见到本公主还不下跪?” 她不承认他的身份。 李德顺意欲劝阻:“三公主,奴才还得去向陛下复命呢……” 临春不讲理道:“着什么急?出了什么事?自有本公主担着。” 临春那时是大楚皇室最受宠的公主,皇帝对她的疼爱,人人都看在眼里。李德顺自然也不敢违逆,只得退到一边。 临春身着西域的舞衣,衣裳上珠玉琳琅,随她动作而发出响动。她绕着少年走了一圈,打量一番,而后道:“本公主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 少年听着临春身上的珠子相碰,语气淡漠:“我是公主的兄长,怎有兄长给妹妹下跪的道理?” 临春对他这副漠然的态度很是不满,心底那腔火气终于找到地方发泄。 “来人,取我的鞭子来。” 李德顺脸色一骇,若是言语上为难自己便也罢了,可这要是动了手…… 再次开口劝阻道:“三公主,如此恐怕不妥。再怎么说,这也是四皇子殿下啊,三公主。” 临春不听,一意孤行。 “李公公,你可确定他的身份?可别叫人混水摸鱼,混淆我大楚皇室血脉。” 临春执意要打,李德顺自然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命人将少年按住,抬手便抽了他两鞭子,“凭你也配做本公主的兄长?” 鞭子在少年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抬起头来,看了眼临春。临春厌恶他的眼神,叫人将他的头按下去。 于是在谢明峥的视线里,便只能瞧见那双玉足。 精致小巧的足,白皙而嫩滑,踩在火红的地毯上,形成极致鲜明的对比。她脚踝处挂了一串铃铛,随着她走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临春自己抽了几鞭子,便累了,交由自己身旁的宫娥接手继续抽他鞭子。而自己则是退到一旁,命人搬了把椅子来坐着,又备了葡萄。 临春坐在椅子上,一双玉足未落地,就这么在他跟前晃着,带动着脚踝上的铃铛,清凌凌地响着,她狡黠的笑声从他头顶传来。 …… 久远的回忆渐渐失色,临春想,这样的折辱,他心里自然恨死自己。 后来,证实了谢明峥的确是皇家血脉,成了四皇子。按理说,临春该唤他一声四皇兄,可临春从未唤过。倒是谢明峥,或许是记恨她那句话,之后每回见到自己,总要唤一句三皇妹。 那之后没多久,谢明峥便去了北境打仗,立下赫赫军功,再不是从前那个身份微贱的少年。 而谢明峥功勋越显赫一分,便越有人提及临春与他这段往事。那些传闻落入临春耳朵,亦总在梦里折磨着临春。她总梦见谢明峥找自己报仇。 如今,梦境成真了。 头顶那把锋利的剑终于落下,未知的煎熬变作具体的煎熬。 临春哽咽不已,渐渐忍不住,变作大哭。 谢明峥自回忆中回神,纵然过去这么久了,可回忆还是鲜活如昨日。他记得那地毯的红,醒目刺眼,亦记得她那双脚的白,纯洁无瑕。记得那铃铛清脆的响声,记得她身上珠玉碰撞的声响,记得她的笑声,甚至记得那日乌黑的葡萄,晶莹的汁水。 那是怎样的折辱,他心里该恨的。 却是从此爱欲缠身,不得安眠。 谢明峥垂下眼,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低声道了一句:“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他其实带了些哄人的腔调,可临春哭得太过投入,一心沉浸在自己马上要完蛋的感觉里,并未注意到他说话的腔调。 谢明峥知晓她爱哭,倒也没继续说什么,索性让她继续哭。今日的皇宫太过喧闹纷乱,乱糟糟的,各宫各殿都还乱着。谢明峥叫人收拾出了平时没什么人居住的含光殿,将临春放下。 临春坐在罗汉榻上,裹着谢明峥的披风,终于哭累了,怯怯看了眼谢明峥。 谢明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衣衫破烂,发髻散乱,脸上还有些灰尘,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尊贵骄矜的小公主实在对不上,她还是适合娇生惯养,矜贵娇纵的样子。 她应当换身衣服,重新梳洗一番。 可现下,谢明峥身边只有自己军营里的下属,那些全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能伺候临春。他记得临春十分娇贵,绝不是能自己亲自做这些事的人。 谢明峥看了眼临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临春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慌得更厉害了。 他方才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吓人…… 呜呜呜呜。 薛冰在门口守着,见谢明峥出来,当即迎上来:“殿下。” 谢明峥看他一眼,道:“你去寻个会伺候人的宫女来。” 薛冰愣了一下,他是知道自家殿下和那位三公主的旧怨的,三公主娇纵无礼,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家殿下将登宝座,而三公主却成了阶下囚。多好的机会,自然得狠狠报复她一番。 薛冰有些激动:“殿下要哪方面的伺候?是辣椒水?还是扎针?”宫里折磨人的手段多,那些老嬷嬷们更是个中好手。 谢明峥默然片刻,道:“能伺候她沐浴梳洗就成,细心一点的,不要毛手毛脚的。” 薛冰:? 他在自己脑袋里打出一个问号,显然没有跟上自家殿下的脑回路。 谢明峥又催了一遍:“快点去。再去备热水,以及一身女子换洗衣物。” 薛冰哦了声,退了下去,摸了摸自己后脑勺,觉得大概是自己太蠢笨。 回到殿中时,临春已经将谢明峥的披风扔在一旁,兴许是嫌弃。她背对着谢明峥,将自己被扯破的衣裳整理了下,不至于露出什么不该被看见的东西。但她脚上的鞋子方才掉落,没了披风的遮挡,一双玉足就这么袒露在谢明峥眼前。 谢明峥盯着她的脚,眸色微浊。 临春顺着他视线看去,顿时不自在极了,动了动自己的脚趾,试图将自己的脚藏起来,又无处可藏。她屈膝,将自己的腿缩进去,委委屈屈看向谢明峥。 她方才哭过的眼泪还挂在睫羽上,晶莹剔透,眼尾泛着红,实在可怜极了。 谢明峥饶有兴致看着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怡然坐下。他指节轻叩在桌面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 他想到昨夜的梦境,视线紧紧盯着临春。 她的脚踝还是那样瘦弱,一手便能圈住,仿佛再用力一些,便能折断。 一声声响像叩在临春心上,她被谢明峥搞得很紧张,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这样沉默的气氛里,时间默默流逝。 薛冰办事利落,很快寻来第一个年岁不大的宫女,“殿下,热水也已经备好了。” 临春心猛地提出来,热水…… 他竟是要煮了自己吗? 想到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临春不禁想到,他是不是想吃了自己? 想想就要晕过去了,谁能救救她? 她脸顿时耷拉下去,没了生气。 带着哭腔小声地说:“……我不好吃的。” 谢明峥闻言一愣,她在想些什么? 他勾唇,故意逗她:“是吗?可我看三皇妹细皮嫩肉的,定然滋味不错。” 临春顿时又要哭了,谢明峥怕她又要哭,沉声道:“你带她去沐浴。” 宫女应了声,带着临春去了净室。 临春听见沐浴二字,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热水是沐浴啊……不对,万一沐浴是为了把她洗干净再吃呢? 她又红了眼。 谢明峥看着她背影,想到她误会的事,不由失笑。 吃了她啊…… 她说自己不好吃,是么?他怎么感觉,很是可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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