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孤月高悬,群星黯淡。 是一个失意人舔舐伤口的好时候。 傅舒雅一个人披着披风坐在廊前,院子内的下人都被她支开,夜风沁凉,吹拂到她的身上,便如今日她话音落后众人各色的眼光一般刺人。 琼姐姐不敢置信:“雅妹妹,我没想到你竟这般执拗。” 贺欣担忧:“傅姐姐,你没事吧?” 那几名进士窃窃私语,傅舒雅好像听到了其中出现了自己的名字。 …… 每一个人都在看她,每一个人都在议论她。 不是她喜欢的那种。 傅舒雅当时身上一阵冷热交替,腹内翻腾,甚至想要呕吐,可她掐着手硬是忍住了,挺直着背,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去嘉仪公主那里告辞。 嘉仪公主难得没有多说什么,便允她离开。 她起身的那一刻,不经意看到了嘉仪公主身侧的齐姑娘。 她眼中含着关切,而她却像是被蛰到一般,不敢看她的眼睛,攥紧了手离开。 原本她与齐姑娘说好今日散宴后请她去傅家做客,可此时她已再无心情顾及。 只能期望齐姑娘能不介意了,可也许今天过后她便不会再找上自己。 傅舒雅拿起搁置在一旁的酒杯,只饮了一口,便被呛得流出了眼泪。 她气恼地摔了酒杯:“没用的东西,连喝酒都能呛到。” 头顶上却突然传来了说话声:“那是你的酒不好,要不要尝尝我的?” 傅舒雅惊愕抬头,却见檐角上正坐着一个人,手中托着一坛酒,目光清亮,正是齐姑娘。 “齐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小斋惊疑:“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看你走的时候也没说取消啊,所以我就来了,还带了礼物。” 她又从身后翻出一坛酒,笑容狡黠:“这可是我花了不少功夫弄来的美酒呢,要不然我早就该来了,你可一定得尝尝。” 傅舒雅怔怔:“可是,我……” 齐小斋摇晃着手中的酒坛:“这可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杜康酒哦,你真的不想喝吗?” “这是杜康酒?”傅舒雅惊住了,她早就听说过杜康酒的大名。 在历代文人墨客的笔下,这是一等一的“仙酒”和“贡酒”,因数量稀少而名贵异常。 几乎就是瞬间,傅舒雅的馋虫被勾了起来:“我想喝!” 齐小斋飘然落下,扔了一坛给她:“提前说好,一人一坛,你喝完了可不准抢我的。” 傅舒雅揭开酒封,便嗅到了一阵清冽的酒香,她捧着坛口小心地饮了一小口,柔润而甘醇,唇齿间还残留着馥郁的香气。 傅舒雅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又痛饮了几口:“果然不愧是杜康酒!” 她转头对坐在她身边的齐小斋道:“齐姑娘,你这份礼物选得太好了,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酒?” 齐小斋笑道:“但凡是写诗写词写文章的,很少有不喜欢喝酒的吧?我的一个朋友就说他无酒不成诗,无诗不成酒,所以我想你或许会喜欢。” “无酒不成诗,无诗不成酒?你那位朋友倒是一位妙人。”傅舒雅兴致上来了,“不过他说的很对,我以前也最喜欢以酒佐诗了,不过我爹不准我喝酒,他说女儿家这样不像话,我只能偷偷喝,还经常喝不着,我记得有一次我只剩下了一小杯酒,偏偏那阵子我爹管得紧,我舍不得一下子喝完,只能用筷子蘸着酒喝。” 齐小斋深表同情:“那也太惨了吧!” “是啊,当时觉得很苦,可事后回想,那也许是我今晚之前喝过的最好喝的酒了。”傅舒雅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她郑重道,“谢谢你,齐姑娘,谢谢你今晚来陪我,还带了这么好的酒。” 齐小斋眨了眨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冷冰冰地叫我齐姑娘吗?我姓齐,名小斋,静心斋戒的斋,我朋友一般都叫我小斋哦。” “小斋。”傅舒雅抿唇笑道,“我姓傅,名舒雅,舍予舒,牙隹雅,你也可以叫我舒雅。” 两人相视一笑,继而举起手中酒坛,轻碰: “敬美酒。” “敬朋友。” 两人齐齐饮了一大口,开怀大笑。 也许是月色太美朋友太解意,也许是喝的酒太多太醇远远超过了她的酒量,也许是她心底本就堵着一口气,她忽然很想说一些埋藏在她心里许久的话。 她说了许多许多: 关于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她爹对她写诗的不理解,她乍然成名后的欣喜自满,写的诗首首被拿来和别的才子神童比较的惊疑,大家对她的看法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她强逼着自己要写出越来越好的诗结果却怎么写都不满意,曾经的好友嫁人后像变了一个人,她害怕自己以后也像她一样…… 她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口正在咕嘟咕嘟向外涌着黑水的水井,肆意倾诉了她所有的焦虑、迷惘、痛苦、胆怯、愤恨、不平…… 幸而齐小斋一直很认真地倾听着,间或提几个细节上的问题,并不因为她的负面的情绪而露出厌恶或是不解的神情。 她耐心而温柔,包容了她的一切。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发颤,眼睛里也有了泪意,心里又畅快又委屈,却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是太难看了。 一点也不像是个名门闺秀、大家千金。 “原来是这样的啊……”齐小斋悠然感叹,“我的一个朋友和你经历有些相似呢。” 傅舒雅有些不信,像她这样的还会再有第二个吗? 齐小斋笑道:“是真的,你愿意听听她的故事吗?” 她见傅舒雅点头,便娓娓道来: “我的这个朋友比我大了七岁,她也算看着我长大,其实严格来说应该是我的姐姐。 “你也知道,我是习武的,像我们这些练武的人,很多都自幼拜了门派,我的这位姐姐,就是在很小的时候拜入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师门。 “一般情况下,因为身体的差别,女子的体质、力量都远不如男子,在习武的进度上便落后于男子,但我这位姐姐却幸而拥有别的天赋,她心思非常灵巧,总能举一反三,而且身法轻盈,一般人和她过招,根本摸不着她,更别说打败她了。所以她很快就在弟子们中脱颖而出,有了名声。 “而她运气更好的是,就在那几年,她门派中的一位很厉害的前辈决定收一位徒弟作为关门弟子,并且不拘男女,这对我的这位姐姐来说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停下来,喝了一口酒。 傅舒雅慢慢听得入了迷,连声催促她:“之后呢?” “她和另一位师兄通过了层层选拔,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很优秀,切磋时各有胜负,所以那位前辈难以抉择,最终决定以一年为期,在这一年里仔细考察他们的武功进度和心性,一年后再做决定。 “我的这位姐姐起初非常高兴,决心要在这一年里好好努力,证明自己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但很快,她遇到了从未想象过的阻碍。” “是什么样的阻碍?难不成是她的师兄对她下黑手了?”傅舒雅回忆着自己闲暇时看过的话本,心情渐渐绷紧。 “不是哦,那位师兄人非常正派,从始至终没有对她采取任何不光彩的行为,一直都在很专心地练武,想要在一年后的比试中打败她。对我那位姐姐造成困扰的,是别人。 “是她身边的那些人,她的一些师兄弟们明里暗里地笑话她,说她何必要那么拼,女子和男子之间天然存在着鸿沟,何况还是比武上,反正她最后不可能赢过师兄。 “而她的一些师姐师妹们则劝她说,她年纪也大了,何必要吃那么多苦争一个虚无缥缈的位置,那位前辈肯定不会选女弟子做徒弟的,因为没有先例,一年为期不过是为了面上好看而已,其实早已内定。而她现在已经是门派中的菁英了,只要她愿意,可以有一门非常好的婚事,婚后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享福了,再也不用打打杀杀,多好啊。 “就连那位姐姐的爹娘也不理解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自讨苦吃,这世上的女子总是要嫁人的不是吗?早点嫁还可以选一个好一点的夫君,迟了的话哪还会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要她,再说打打杀杀身上留了伤疤多不好,万一再伤了身体,日后要被夫家嫌弃的。” 傅舒雅眉头紧锁,她联想到了自己。 她想起了外人对自己的褒贬质疑,自己每写出一首诗便要被拿来和旁人比较。 她诗风婉约轻盈,因为身处闺阁,写的多是自己生活中所见。 而旁人,基本都是男子,他们很多为了科举翻山越岭,跨越大半个大安来到京城,饱览了一路的山水人情,因而他们的诗风多变,或雄浑或豪放或恬静…… 于是在众人的评议中,她这样的便是“妇人眼界”、“闺阁之语”,比不上旁人的“格局广阔”、“气度非凡”、“风格多变”。 她每听到这样的言论便心中发窘,她心中有着傲气,她想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她模仿着那些“大格局”诗作,可她就是写不出来! 她日常生活里所能接触到的便只有“珠帘”“秋千”“金鹧鸪”…… 她也想写啊! 她也想写羁旅征尘、贫妇携浆,长河落日,黑云压城、侠客拂衣、山河壮丽…… 可她没见过,根本写不出来那样真实饱满的细节和情绪! 现在想起,可能就是在她百般模仿却不得的时候,她渐入了魔道。 画虎不成反类犬,渐渐连自己的风格都找不到了。 与她说的那位师姐一般,她也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言论是山,她被死死压在山下。 “一开始,那位姐姐并没有在意,她心中憋着一股气,她相信他们都是错的,而且又不是没有人支持她,只是人数比较少而已。她更加投入地练武,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受到影响。 “可是,很快,她在习武过程中遇到了一个小关卡,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关卡,大多数人都会在这里卡上一段时间,可她心神不宁,因为她知道,那位师兄,并没有遇上这处关卡,而是很顺畅地就通过了。因为她和那位师兄在同一个门派,都不用打听,就能知道他的消息和进度,因此,也就越发的焦急。 “还好,过不了几天,在她废寝忘食地钻研下,她也突破了这处关卡,但她的心已经为此有了波动,她开始不那么自信了,因为那位师兄比起她的确是一路畅通,相反她却频频卡顿,她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只能自暴自弃,觉得也许自己的确不如师兄,别人说的都是对的。 “直到过了几年,她回头再看时,才发现了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那位师兄体格健朗,长于气力,这样在练一些偏向于刚猛之类的武学时会更容易一些,而她当时为了证明自己,也选了和师兄一样的武学,但他们两个人身体条件不同,遇到的阻碍便不同,理所当然的,她会遇到比师兄更多的困难。 “其实这个时候若她能心静下来,好好分析,也未必不能发现其中的问题,再及时补救便来得及,但遗憾的是她当时已经完全心慌意乱、失去自信,即使知道可能有武学的原因在,但她总怀疑是自己为自己不行找的借口。” “这样下去,她信心越来越低,状态也越来越差,最后在一年期满的那次比试里,那位姐姐败给了师兄,失去了成为前辈关门弟子的机会。” 齐小斋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喝下酒坛中剩下的最后一口酒: “事后这个姐姐曾经和我说过,她本以为只要付出足够多的努力,便足以抹平男女之间在习武上的差距,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即使过了这一关,还有言论和人心。 “身边人的言论让她心烦意乱,可真正打败她的,还是她自己软弱虚浮的内心。” 傅舒雅久久无言。 齐小斋定定地看着她,忽而粲然一笑: “这世上,女子无论是从文从武,都要比男子要难上许多,其一便是身体上的差异,其二是周围人的议论,其三便是自己内心,这三者就像三座大山一样,堵住了前方的路。 “爬山真的太难了,就算竭尽全力,可能也无法翻越这三座大山,就算侥幸翻过去了,得到的和所失去的相比很难说哪个更值,所以,你想好了吗,是翻山还是不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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