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晟在冬天离开,距离俩人上一次相逢才不过小半年,缪泠却觉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林晟如今养胖一些,皮肤称不上白皙,但褪去了那一层属于渔民独有的风霜感。他全副武装,头盔、护腕、战靴等等全都是琼州制式。 缪泠没有资助过他,显然是有人自作主张。 “谢谢二公子援手。”缪泠说。 “啊,没帮上什么忙。”林晟表情略微紧张,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呃,我打袁闲属于清理门户。” 乌城不想跟琼州闹掰,自然都推到袁闲身上。袁闲背叛,跟大公子毫无关系。 “你从前认识袁都尉的。”缪泠说道。 “嗯,培忻有提起,我觉得不是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林晟稍显气愤道,“他既然敢对你出手,不管什么交情都结束了。” 缪泠反驳:“他不过是听命行事。当年我没把他招至麾下,又怎能怪他为别人效力?” 林晟明显不认可,但不跟缪泠斗嘴,转而问道:“当年为什么不招纳他?” “他是亳州都尉啊!”缪泠不可思议道,“我算个什么东西,招纳人家?” 林晟乐得嘿嘿笑,看到缪泠情绪激动起来他就觉得高兴,这样显得生机勃勃。 林晟问:“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缪泠反问:“你从哪里来?” “菀州。”他坦言,“我绕过北面避开战场,想着南下跟魏国公会盟,正好在路上遇见你。” 缪泠在脑内地图跑一圈,发现林晟行军路线可真是够曲折。 “你倒是很积极。”她说。 “出风头啊!”林晟直言不讳,“全国的目光都聚焦京城,我好歹出来亮个相。” 这人真是坦白得过分,仍然是直来直去有话就说的行事风格,但意外地却让人觉得他不笨,至少也得怀疑一下可能是大智若愚。因为他刚打一场大胜仗,长途奔袭又以少胜多斩杀敌方主将,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傻子能办成的事儿。 “廖汾也来了。”林晟略微不爽,“听说他格外卖力,大概想以此洗刷降将的污名。” 缪泠没有马上搭话,觉得林晟神情古怪,肯定没憋好屁。 果然,林晟紧接着说:“廖汾对你余情未了,若是此次立大功,你会原谅他吗?全国人民都原谅他了,你会原谅他吗?” 缪泠嫌弃地避开脸,嫌弃林晟,也嫌弃自己。有病不是?干嘛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对他这般了解? 缪泠留在原地安营扎寨,等待后续辎重部队,林晟便也决定不走了。他对她的情感仍然热烈且任性,一如半年前。 两支部队没有必要分开建营,便理所当然住到一起。船料拆了建军营,速度咔咔快,不过两天时间就在河岸建起一座稳固的堡垒。 缪泠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每天处理各种文书到深夜,连清荷都在桌案旁打瞌睡,缪泠仍然精神奕奕地分析局势。 “明天再看。”林晟劝道。 缪泠看一眼门口,责怪护卫不该放林晟进来。 林晟快速地把帘子放下,不让缪泠的眼神传递出去,嬉皮笑脸道:“不用这么避嫌,你要是觉得不自在,我认你做妹妹好不好?母亲原来就是这打算。” “不好。”她低声说,继续埋头研究。 “在看什么?”林晟凑过来,大大方方地乱翻册子。 缪泠遮了一下,他还一副惊讶的样子:“不能看吗?以前都让看。” 因为以前你是个傻子,看了也白看!缪泠腹诽。 林晟见她反对得不激烈,便没有收敛,看明白之后哈哈大笑:“原来是被人骂得睡不着!” 缪泠瘪着嘴,委屈道:“魏国公又打输,百姓怪我只想着在仓州抢地盘,不肯去帮忙。关我什么事?魏国公何时打赢过?” 林晟笑道:“没事儿,今天庄主也骂我了。他说小姐哪有京城重要,还不赶紧去会盟?” 看缪泠仍然愁眉不展,继续打趣着:“知道庄主从前怎么评价你吗?没什么本事,但在百姓之中声望高。现在好了,连这一点优势也失去。” 缪泠咬着唇,若有所思看着他,神情不太愉快。 如今林晟每个动作和每句话都让她觉得嫌弃,说话没内涵又不中听,但奇怪的是只要看着他就觉得踏实,仿佛桃花遇上春风般放心盛开。 侥幸打赢赖大运之后,她心里其实很害怕,感到前路迷茫,但后来林晟出现,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缪泠的眼神太难解读,林晟心虚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因为坐相不好?衣服穿得不够整齐?身上不干净有异味? 他赶紧整一整衣襟,在桌案旁端坐,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一边暗暗打量缪泠,觉得她真是严于律己,深夜里正襟危坐,头面整洁。 缪泠长久沉默着,林晟看着不舍,又接着劝:“艾启让你别往心里去,将来真正出力立马能够挽回声誉。百姓知道什么呀!又不是你想打仓州,是赖大运算计你。现在把你的弓箭武器都耗光了,还怎么打?” “还有你哥。”缪泠终于有回应。 这回轮到林晟沉默,他知道大哥为什么这么着急,因为把缪泠当作二弟的左膀右臂欲除之而后快。 他伸出手掌,逗小孩儿似的说:“给你打一下出气。” 这气氛太暧昧,缪泠便挪动得离他远一点儿。 林晟尴尬地收回手,转而说正事儿:“听说你们攻打琼州的砲车很厉害,能传授一二吗?” 缪泠脸色更难看,不想跟他暧昧,但看他这么“唯利是图”又很不爽。合着今晚过来就是为了砲车? “跟袁闲学的,但你把师傅杀了。”缪泠阴阳怪气道。 林晟以为缪泠心软为袁闲难过,忍不住教育起来:“袁闲若还认与你的交情,即便做不到警示,至少可以推辞不带兵。他既出现在这里,便是不顾旧情,死不足惜。” 这教育人模样倒是有几分从前的风采。 林晟越说,缪泠脸色越难看,眼里好像有泪光闪烁。林晟慌得哄着:“我没骂你啊!你心软是好事,但袁闲不值得,他跟大哥一条心。” 缪泠怕林晟起疑,便顺着他的话说:“知道,袁闲喜欢做一个忠臣,以前对张星也是死心塌地。” 林晟自作聪明道:“嗯,你是惋惜他。” “惋惜的。”缪泠应着。 林晟不知道还能怎么哄,试探着问:“你要是还觉得难过,不如我们给他立个祠堂?” 缪泠惊讶地转头看他,这都是些什么见鬼的奇思妙想! 她脸上还挂着泪,眼睛水汪汪,嘴唇湿润润。他本来就觉得缪泠好看,现在睁圆了眼睛气鼓鼓地看着他,更觉得无敌可爱。 想亲,粉嘟嘟的嘴唇滋味肯定很好。她现在气鼓鼓的,亲一下大概就泄气了,肯定好玩。 “你不要胡说八道。”缪泠不满。 “那你不难过了。”林晟说。 “本来就不难过。”缪泠嘀咕,“我又不是有病!人家不念旧情要杀我,我还为他难过?” “那你哭什么?”林晟追问。 “谁哭了?是烛光。”缪泠嘴硬。 “你不要胡说八道。”林晟鹦鹉学舌。 缪泠深呼吸平复心情,觉得这样对话好幼稚,三岁以后就不这么玩。 林晟却不依不饶地追问:“是我让你难过吗?” 缪泠没有回答,他便自以为是道:“嗯,我是没资格教育你,日夜兼程赶来也没混上个救命恩人的称号,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 语气酸得嘞! 缪泠没好气道:“我领情的,说谢谢你了。” 林晟笑出声:“谢谢值几个钱?” 林晟东拉西扯什么都聊,渐渐不再提砲车的事儿。奇怪的是,他在旁边这么碎碎念,竟然不影响缪泠办公的速度。 子初时分缪泠完成一天的工作,林晟动作熟练地帮她把册子规整一处。 “你不需要办公吗?”缪泠随口问道。 “要的,明日我搬过来跟你一起办公。”林晟得寸进尺。 缪泠动作停顿会儿,一脸认真地说:“林晟,没有特别的事儿不要来找我。若是惹得我认真嘱咐护卫拦你,那多下你的脸面,是不是?” 林晟却有自己的解读,反问道:“不要脸就可以一直来找你,是吗?” 缪泠难过得低着头,其实她不希望林晟变得这样卑微。林晟以前也是对她宠爱得过分,但他看似迁就,实则主导一切。林晟以前热烈追求她的时候也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即便被三两两次拒绝仍然骄傲。 “我不希望办公的时候被打扰。”缪泠换一个说法,“我们在这里扎营其实很危险,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很谨慎。” 林晟仍然死皮赖脸:“那我就在旁边呆着不说话,好不好?还是说我不说话也能影响你,我对你的影响这么大吗?” 缪泠气得把册子拍在桌案上,弄出啪啪响。清荷仍然趴在一边睡觉,听到这么大动静却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假得要死,就差把“装睡”两个字绣在旗帜上高挂。 缪泠在心里骂两句清荷,然后就有点儿想不起来刚刚为什么对林晟生气…… 她看着林晟,林晟也回看她,俩人尴尬对视一会儿。林晟先笑起来,体贴地问:“怎么了?不会骂人的词儿?” 当然不是!她刚刚在心里骂清荷骂得可凶残! 林晟凑近一些,献宝似的说:“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了。” 缪泠快速肯定地回应一句:“放屁!” 谁说她不会骂人? 林晟丧气地坐回去,不满道:“培忻都说我恢复得很好!” 他拉着缪泠的手,央求着:“你跟我说说,我们从前如何相处?我能做二公子,能做将军,都做得很好。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我才会不知道怎么做情人。” 缪泠终于想起来刚才为什么生气,又把册子拍一遍,厉声问道:“林晟,是不是有人教你谈情说爱?譬如烈女怕缠郎之类的馊主意!” 他晚上真的特别粘人,没脸没皮的程度。 林晟一脸心虚想掩饰,虽然没有镜子也知道自己掩饰得不好,于是露出讨好的嘿嘿笑。 缪泠语重心长道:“京城被外族占领是一件很伤害民族感情的事情,百姓群情激愤。我们都是有能力的人,应该先顾着大事。” 西部联军占领京城没有问题,但问题是站在他们背后的是张星妹夫。一个原本对大尚俯首称臣的乌辛国,如今竟然大摇大摆在京城驻军。 林晟却一脸轻松,天真地说:“对啊,你有能力,我配合你。我已经说服所有将领,去南边不也是配合魏国公,为什么不留下来配合你呢?我们联手也许比魏国公更快攻入京城。” 缪泠被说得哑口无言,林晟带着骁勇善战的先登军心甘情愿为她冲锋陷阵,难道要把人往外推? 林晟骄傲地说:“我是不是成长很快,比原来有脑子一些?魏国公不一定记我一功,你肯定不会少了我。而且那边勾心斗角,不如你这边打得爽快。重点是跟着你不愁粮草,是吧!” “你不是想出风头吗?我现在可是背着骂名。”缪泠说。 “不怕,庄主说你天然让人觉得亲善。”林晟有话直说,一点儿没做隐瞒修饰,“你现在含冤,爱护你的人也沉默下来。等到你沉冤昭雪的那一天,他们比你还激动,到处散播你的功绩,到时候你的名望便更上层楼,我也跟着沾光。” 缪泠感到好笑:“你们在背后的算计,不必说与我听。” 林晟诚恳道:“我不让庄主算计你的,从前就不许他这么做。” 缪泠惊喜地看着他,林晟却坦白:“不是说漏嘴,没想起来从前,都是庄主说的。” 缪泠尴尬地笑笑,其实她很努力不在林晟面前回忆从前,觉得那样不尊重他,好像巴不得他离开这副身体。 林晟再一次凑近些,正要开口时被缪泠一把推开:“你大大方方说,我能听见。” 林晟灰心地坐回去,闷闷不乐好半天。 缪泠看着不忍心,引导着聊一句:“你刚刚想说什么?” 林晟:“算了,你不想听。” 她好笑地逗一逗:“哦,竟然有我不想听的话?那我倒是好奇想要听一听。” 林晟无奈地笑起来,觉得又幸福又难过。明确知道缪泠不喜欢他,但又特别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善意,缪泠是世界上最愿意维护他的人。 他展现热情的时候,她总是躲着,当他因为这躲避而受伤难堪时,她又会立马主动哄一哄。 她比林晟本人更在乎二公子的尊严,不喜欢他深夜叨扰,但也不会明令护卫阻拦他。 “你把我当菩萨供着吗?”林晟问。 “什么?”缪泠听得糊涂。 林晟试着解释:“就是你很清楚这是个草木灰捏的泥人儿,什么都不是。但因为他代表着菩萨,所以日日供奉。给他涂得色彩鲜艳,每日擦洗得干干净净,不许旁人不敬,自己也表现得虔诚。” “不要试图分析我。”缪泠不悦。 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衬得帐篷内越发安静得过头。 林晟把册子反复把玩,展开又合上,合上再展开。 “我们怎么办啊?你怎么办?”林晟说,“你没有移情别恋,我却想不起从前……” 缪泠好像听懂了,问道:“你不好意思负我吗?是不是爱上别的女子?没关系,你是自由的。他们若是接受不了,我会一一解释。” 他们?他们都接受不了,她就能轻易接受吗? 林晟难受得捂着胸腹之间,以前看书上写“柔肠百结”,心里嫌弃那是什么鬼东西。现在是亲身体会了,何止肠子百结,心肝脾肺肾全都粘连一起。死不了人,就是幽幽疼得难受。 “肚子饿了。”他找个借口。 “一会儿士兵换岗,伙房里有准备吃食。”她认真出主意。 林晟闲话着:“小姐的兵福利好的嘞!” 缪泠也用悠闲的口吻聊着:“你爱上哪位女子?” “没有!”他烦躁地把册子一丢,“想吃醋也不给你机会,就看上你了!”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林晟一直动作粗鲁,而且手劲儿大,俩人坐得近,册子一丢就很容易打到缪泠身上。他赶紧凑上去,一边连声说“对不起”,一边把册子塞进缪泠手里然后往自己脸上拍:“让你打回去,好不好?” “林晟!” “哦,你们公子小姐不兴这样。” 他手足无措地跪坐一旁,缪泠说别跪着,他立刻乖巧改成盘腿坐。他学聪明了,自己表现得越不安,缪泠就会越快心软。 果然不一会儿缪泠就主动说些闲话缓解紧张的气氛:“渔民夫妻也不打脸吧!” “打脸的,啪啪啪响,仇人见面似的。”林晟眉飞色舞地形容战况激烈,见缪泠被逗笑之后忍不住得意地调侃,“你刚刚用‘夫妻’来做参照物。” 缪泠不接话,转移话题道:“子初三刻了,你不去伙房吗?” 真当他饿了…… “我今晚来找你有正事儿。”林晟说。 缪泠压根儿不信,以为他想多赖会儿。聊了快半个时辰,还没说正事儿呢? 林晟乖笑着:“正事儿,我刚刚真是忘了。那天遇到埋伏,你怎么不前进跟周非会合?我想了解你的指挥思路,以后好配合你。” 缪泠觉得没什么不能说,即便林晟将来有可能成为敌人。她理所当然道:“周非没说障碍已经清除,我为什么前进?” “你对周非没信心吗?他的了军令,死也要炸开前路。”林晟说。 “周非知道我不愿意他这么做。”缪泠简单回答,“我组建军队,是要大家一起在乱世中活得好。” 林晟愣了一下,摇头失笑:“难怪庄主强烈反对我们合兵一处。” 缪泠立刻懂了:“是庄主让你来问?” “啊,对!”林晟毫不隐瞒,见缪泠神色不佳便极力维护庄主,夸得跟神仙似的,末了感慨一句,“他从来没带过兵,怎么那么会打仗呢!” 缪泠打断道:“我没有不喜欢庄主。” 林晟顺着问:“那喜欢我吗?” 缪泠没有回答,他就拉着手把佳人往怀里带,强词夺理道:“我们分开的时候你抱了好半天,我都配合的。现在重逢,我要讨回来。中原不是讲究礼尚往来吗?” 缪泠坚定地挥手推开,站起来往外走:“我也饿了,同去伙房吧!” 林晟在桌案旁趴着赖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跟上。这个借口他想了好久,明明毫无破绽,结果缪泠根本不接招。缪泠就在门口等着,待他靠近才撩开帘子。 缪泠所有的包容和尊重都是透过林晟给予从前的二公子,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多少会觉得的有点儿难堪,会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但是林晟没心没肺,他觉得缪泠就是喜欢他! 他包裹着缪泠的手掌不让她掀帘子,把佳人半圈在怀中,大言不惭道:“你就是喜欢我!一开始发觉人不对接受不了,便让陈颖把我打一顿。后来喜欢上我,就不再赶我,晚上也让我陪着。” 缪泠没有厌烦,也没有感动,只是轻声说:“林晟,你总想着这些容易影响战事,不若继续南下与魏国公会盟吧!” “我不!”林晟活蹦乱跳着拒绝。 缪泠被他逗笑,但又忍不住难过。从前林晟知道缪泠不喜欢他,也能一直保持昂首挺胸自在潇洒。从前他可以坦然接受拒绝,不会死缠烂打。第一次被拒绝之后他去迎战凌国,第二次被拒绝之后他训练先登军,总是能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看着让人特别放心。 说好不做比较的,无奈实在控制不住。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