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泠很早就收到林晟可能遇劫的消息,是一位风州百姓冒着风雪突破万难赶到都尉府告密。 这事儿说来好笑,告密者原本迫于生计打算加入义军,然而第一次参与造反有点儿紧张说话不利索,对方便误以为他是来参与密谋。 告密者解释:“那一天是各起义军头领聚会的日子,都是新冒尖儿的头领大多互不相识,正好当时有个人没到场,他们看我是生面孔又长得体面,便误会了。” 艾启点点头,对告密者身份给予初步肯定。时刻不忘自夸,这臭屁的样子非常真实,不像装的。 告密者继续说:“我特别紧张,但也好奇,就跟着他们去议事,才知是商量着一起抢劫二公子押送的粮食。那日议事有一人主导全局,自称是风州人在乌城经商,然而我却认得他是彭因华的伙计。那就是大公子的人!” 告密者沾沾自喜,得意的样子仿佛已成半仙。他知道各种密辛以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并因此得出结论,大公子又又又又要暗害二公子。于是,他来找曾经为二公子出头的缪都尉。 他简直太聪明,而且声张正义。 缪泠却知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告密者看着不像弄虚作假,但难说不会被人利用。不过她正关心另一件事,却可以问一问半仙:“大雪刚至,风州这一年没有大战事,如何这么快断粮?” 风州动乱,必定波及琼州。而且,风州百姓的命也是命,在缪泠眼里和琼州百姓一样重要,她不但接济朴州,还想拉一把风州。 像告密者这样“四通八达”的人,也许能提供点儿有价值的消息。 “当官的跟百姓不一条心呗!”告密者义愤填膺,“风州百姓没福气,没能遇上缪都尉这样的好官。积雪埋白骨,风州的官员不说赈灾,反而惦记百姓兜里那三两个铜钱,说要搞赈贷。就是让我们问朝廷借钱买粮食,将来还的时候还要加利息。” “当年说得好好的搞义仓是把粮食集中保管,以供灾年。那都是我们额外上缴的粮食,是我们自己的。现在想要拿回自己的粮食,还得问官府借。借就借吧,还的时候还得多还!不是我们闹事,是官府欺人太甚!” 告密者的这段话说得太顺溜,熟练程度无异于背诵过无数次的圣人文章。显然这番道理他已经在私底下与人充分讨论,如今每个观点都立得四平八稳。 常辛没着急反驳,而是配合着破口大骂:“古来都是在灾后搞赈贷恢复生产,哪有大灾之时就强调‘贷’?这不是逼得百姓造反吗?” 告密者准确领悟言外之意,好奇地问:“真有赈贷?我们以为是官府生造的一个名目。” “古来有之。”艾启缓缓说道,“灾后百废待兴,百姓或者没有房子,或者没有种子,耕地的工具也不齐全。全部由朝廷免费发放并不好操作,譬如王家缺一把犁,李家只少一个筐,若是按需分配,李家是不是吃亏?那李家怎么办呢?回家把犁烧了,再去领一把新的?” 艾启好像有妖法,他说的话总能让人信服。见告密者能听得进去,艾启接着说:“赈贷之所以强调‘贷’,是担心百姓觉得朝廷的钱可以随便借,从而不知节度。事实上真正施行时,有一个免息的基础额度,不必听到一个‘贷’字就觉得朝廷动歪心思。” 事情大致清晰,风州官员觉得粮食有限怕发放中浪费,结果不知哪位奇才出了这个馊主意。官府想让百姓合理领取,百姓觉得官府发灾难财,双方互相不理解,于是发生□□。 缪泠问道:“可有人跟你们解释赈贷是怎么回事?” 告密者仔细回忆:“有个书生?” “外地的书生?”缪泠笑问。 “啊,对,大雪天路过被耽搁在镇上。”告密者说。 在场的都是人精,有生之年见识过几十个州郡兴兴败败,一听就心里有数。有人想搞乱风州,而风州官场之中无人能够力挽狂澜,或者都已经被收买。 告密者见大家认真分析风州困局,似乎打算讨论一整个下午,在一旁听着干着急:“都尉大人不去救二公子吗?” 缪泠当然想救,眼神飘忽看向陈颖。 陈颖狠心地摇头:“大公子自是不愿意把毒害兄弟的罪名坐实,然而二公子刚要回家又出意外,旁人如何不多想?所以,一定会有更轰动的事件掩盖,让所有人无心关注此事。” “有什么事比二公子死去活来又死在家门口更轰动?那必然是战事!就不知大公子想把战场设在哪里。” 都尉府很快忙碌起来,进进出出的各个神色严肃,走路都是连跑带跳。 告密者被好生招待,然而一口酒菜都吃不下。时不时观察都尉府里的动静,总不见他们发兵,心里急得很。 他原来想得美,自己跑这一趟能破坏大公子诡计,能救二公子一命,往后可以吹嘘一辈子,他以一己之力搅弄风云,如今一切都落空。 “呵,女人!”告密者冷笑一声,“一直听说缪都尉多情,看来听说的事儿果然大多做不得准。” 风州靠近海岸,多山林,但是山脉低矮,林木稀疏。在这里林晟虽然打不过联合大军,但只要撕开一个口子就能逃,既不会始终在敌军眼皮子底下躲不过,也不会遇到密林峭壁的阻碍逃不脱。 一切看起来很顺利,然而才翻过两个山丘,队伍中人数已经锐减七成。林晟傻傻地以为士兵们跟不上他的速度,还想着自己去队尾断后。培忻看着着急,来不及解释,只能在将军的战马屁股上加抽一鞭。 等逃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暂歇,清点一下人数,不足300。林晟再蠢也知道不对劲,责问培忻:“这就是你带的兵?平常操练主要练习怎么当逃兵吗?” 培忻倒是挺容易满足,说:“没掉转枪口就不错了。” 他安逸地坐下来拆吃干粮,信心满满道:“将军莫急!我与张进约定好的,若是不见报平安,便向缪都尉借兵。” 林晟认真想了会儿,轻斥:“胡闹!” 培忻愉快地笑着:“缪小姐面冷心热,从前也是如此,但只要让她知道,便不会不管将军。” 林晟咕哝一声“笨蛋”,暗笑缪泠太自以为是,若是遇上危险培忻怎么可能先救她?当然是以“将军”为重! 培忻见将军神色不对,再一次保证:“缪小姐不会弃我们不顾,将军总是信得过张进吧!” 林晟越听越烦躁,便骂了起来:“你聪明?你能想到求救缪泠,别人想不到?对方既然已经把事情做绝,必定也会对琼州下手。缪泠才几个兵?既要救琼州,又要救我,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吗?” 缪泠应该很累吧,好像所有人都习惯依赖她。无论缺钱、缺粮,还是缺兵,第一时间就想着缪泠、缪泠…… 培忻被凶了,正襟危坐不敢多言。庄主在一旁火上浇油:“是啊,还要接济朴州,我们缪都尉忙着呢!” 一群人不担心追兵,倒是为搬救兵的事儿闹得不愉快。此刻他们还不太紧张,想着已经把粮食撇下,便认为义军不至于不死不休。然而事情总有意外,才歇息不过半个时辰,斥候回报又发现追兵。 一行人一面匆忙清理痕迹隐藏行踪,一面派出使者前去交涉,探一探对方的底细。除非义军都是大公子扶持的势力,否则实在没理由如此穷追不舍。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仍然有效,义军大多时候粗蛮,但在有些地方又极讲究。 使者问:“如此寒夜,各位义士为何奔忙?” 义军首领性子直爽:“我等听闻二公子此行一半粮食一半银子,既然已经得罪,自然全部都要拿走。” “银子?”使者惊讶。 的确应该有,但他们压根儿没从琼州拿。 使者笑说:“所有车马已经卸下,各位不会觉得我们把银子揣身上吧!” 话说得真诚,道理也不差,但义军不信。义军的特点就是一根筋到底,对确认的事情深信不疑,对拥戴的首领忠心不二,既然银子说有就必须有! 林晟最终被围困在山坳里,四面山丘遍布追兵,手上举着的火把能连成一条火龙蜿蜒天地间。 义军首领坚持要银子,因为当初就是以此为名召集四方好汉组成联军。现在仗打完,兄弟也死了不少,一分银子没见着怎么行?将来他还有何信誉可言? 义军派遣使者来见林晟,让他识相些说出银子藏匿地点:“我们光脚不怕穿鞋的呀,二公子!就是今天把二公子弄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缪都尉要报仇,我们确实打不过,那就解散好咯!” “今天解散,明天再组一支新义军,到时候谁知道谁是谁?缪都尉想报仇,除非把我们风州百姓屠杀干净!您说,老侯爷能允许她这么做吗?不能的呀!” 这副无赖嘴脸确实让人头疼,难怪缪泠说她不怕皇帝,最怕匪兵。皇帝想要好名声,更想要信武侯府的支持,但是匪兵不一样,他们只图一时畅快。他们甚至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哪会考虑以后? 林晟难受地抚着额头,该死的竟在这时候发病!缪泠怕匪兵吗?如今缪泠怎么可能跟他聊这些心里话?一定是从前…… 这好像是他脑海中第一次浮现与从前有关的记忆,让他开始有一点点底气相信自己真的是受人敬爱的二公子,而不是张进捡错人。 他很想看得仔细一些,看缪泠是在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这些话,是什么语气和神色。可是使者一直滔滔不绝,脑海中缪泠的声音轻轻细细,总是被现实打断。 “闭嘴。”林晟怒道。 使者昂起头神秘一笑,一点儿也不怕。若能激得二公子对他喊打喊杀,也算是他的身为使者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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