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晟到达琼州后被安排住进一座大宅院,不比当初缪泠在乌城的世子府差,而且离都尉府不远。缪泠从各方面给足重视,然而林晟还是不满足。 他一见到培忻就开始扮哀怨:“缪都尉要把我踢走,你愿意接手吗?” 缪泠面不改色,早上揽镜自照,做过表情练习的。培忻却是吓一跳,二公子怎么变成这样?虽然缪泠在信中已经说得很仔细,他还是不敢相信林晟真会如此性情大变。 培忻这一趟是过来运粮食,乌城不能自给自足,每年冬天都要从中原大量购买。已经是老生意了,今年却因为大雪一再拖延交割日期,更过分的是几次三番涨价。培忻这一次带大军过来,扬言对方若是腾不出人手送货,他们可以上门自提。 所有货物经过琼州,缪泠担心一追一赶最终会在琼州打起来。 培忻安抚道:“不到万不得已,定不给琼州惹麻烦。我这次带的人多,确实是为了给点儿威慑,但更主要的是因为风州动乱。百姓都是老起义,因为近年琼州繁华向外辐射,所以才安稳一些。如今大雪缺粮,自然就闹起来,流程都熟,已经砸掉三郡十二个县。” 缪泠忧心忡忡,想解风州之围,但有心无力。庄主说除非自己治下,否则不算人,但她做不到这样冷血。对她来说,侯府之外都是百姓,并没有什么不同。 缪泠与宵刺史商议,想趁着河面没有完全封冻时动员百姓凿冰:“琼州的作用至关重要,多保一日交通,便可活千万生灵。最主要的是,咱们一定得让南方来的船能够回去,否则一整个冬天歇在这里,南方的运输也得瘫痪。” 宵刺史一向尊重缪泠的意见,合计一下便开始着手办理。林晟反而为人家出头:“这不是牺牲琼州的人力财力给别人输血吗?就算宵刺史愿意,琼州百姓也各个大公无私?” 与天斗哪有容易的?琼州自己够吃,明明能美美过冬,这时候跑去凿冰受苦不说,死伤亦在所难免。 林晟大胆发言:“就让他结冰呗,到时候在冰面上运输,不也挺好?” 他越说越来劲,甚至幻想出新型交通工具,冰上一呲溜日行千里! 此发言让人大为震撼!缪泠努力控制表情,不让脸上出现不友善的神色。宵刺史却没经验,惊讶地一脸呆滞。缪泠努力维持场面,道:“刺史去忙吧!我与二公子再合计合计。” 已经很给面子,林晟却不知收敛:“你又觉得我在说胡话,是不是?反正我说什么你都看不上!” 培忻想要帮忙解释,缪泠摇摇手阻止:“你刚来,别给他留了坏印象。” 林晟会把所有反驳他的都当坏人,是看不起他。她已经当过数次坏人,便当到底吧! 缪泠尽量使声音和表情柔和些,解释道:“极寒天气,又是冰上,如何运输?我们从朴州回来,途中可见骡驴倒毙无数,冰上路滑且寒更不适宜长途跋涉。再者南北水位差极大,运河封冻之后并不是一马平川。何况冰层薄厚并不总是一致,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货跌落寒潭。” 她解释一长串,他哼一声:“你总是有理!” 缪泠被气哭,转身背对着。不是因为被顶撞而生气,而是生气林晟竟然被这么一个啥也不是的东西取代。林晟多明智一人啊,怎么会被这么一个蠢东西夺走身体? 以前特别讨厌林晟总是教训她,给她讲大道理。现在特别想听他开课,想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若是再来一次定不会像从前那样因为无法反驳他而气馁。 她会很爱听,特别想听! 培忻轻咳一声,安抚道:“小姐莫恼,我带回去教一教?从前那位杜郎中可还记得,已经回了信,愿意赶来医治二公子。” 缪泠带着哭腔“嗯”一声,林晟在她身后冲着培忻做鬼脸,双指在眼下滑动,嘲笑缪泠爱哭。好像那种背后说人是非的臭小孩! 培忻忍不住笑起来:“难怪庄主说二公子现在很快乐,他这是补过童年。” 缪泠恨声道:“他小时候还不快乐吗?顽劣得要死!” 不然她不会闹着把人丢进牢里。 “小姐误会了,不是那样的,二公子小时候就心机深沉,毕竟从小就要保命嘛!”培忻笑说,“真是见了小姐才那样幼稚胡闹,他就是想逗逗你……” 说起来跟现在也有点儿像,无理取闹、装傻充愣一心想引起她的注意。 河道结冰比往年提早20天,宵刺史与各官员商议一番应下多保运输20天,努力维持在往年的水平。再多就不能够,那得是拿琼州人命去填。 缪泠觉得过意不去,承诺个人出资补贴劳工,日日往河道上送餐食热饮。宵刺史脸上有些落寞:“缪都尉还是不把自己当琼州人呢!” 抱怨一出口就收不住,继续说道:“大公子这边给的压力大一些就想着南下!怎么?琼州不能给你做后盾吗?” 话是好话,但缪泠不爱听。看似关心她,但这指责的语气不合适。清荷心领神会,出声道:“宵刺史的好意,世子心领了。河道上辛苦,就不耽误宵刺史时间。” 经过张星一朝的有意抬举,都尉跟刺史是互相制约的关系。他们算平级,而且缪泠还有爵位可继承,又比宵刺史尊贵一些。宵刺史实在没资格对缪泠指指点点,端长辈的架子更是无从谈起。 宵刺史有点儿尴尬,道歉也不合适,只能快速告辞。林晟又开始在一边阴阳怪气:“嚯,缪都尉好大的威风!” 缪泠忙着落实各项细节,没工夫理他,便说:“培忻去哪里,怎么不守着你?” “去公干,说外边凉,不必陪着折腾。”林晟走过来趴在案桌一角,不爽道,“你就那么着急把我丢给培忻?反正又不留在你家过年,左右呆不了几天。” “哦。”缪泠淡淡应一声,做到尽量无视他的胡说八道和口不择言。 林晟不甘心被冷落,臭屁地表示:“爹娘知道我还活着,只等培忻确认之后就来接我。” 缪泠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却是同情居多。他对她的态度都感到失望,回家之后只会更受打击。他会不会误会从前没人爱过林晟? 突然想做点儿什么,不想林晟被后来的自己看不起。 “要不要学着理事?”缪泠开口问道,“村庄上多有树木冻死的报告,可是以我所见远不到那时节,你可愿去看看究竟?” “培忻都不舍得我出去挨冻!”林晟冷哼。 嘴上傲娇,但缪泠出门时却屁颠屁颠跟着:“你怎么亲自去呢?不过是几棵树而已。” 缪泠让他一起进马车,耐心地说:“我教你,你可愿听?我年少离家,从前你便是这样细致地一点一滴教我世间道理。如今你忘记许多事,作为回报,换我教你,可好?” 林晟心里软和一些,嘴上还是倔:“哦,你喜欢那种满口之乎者也的酸文人啊!那我是要让你失望了,我最看不上那些读书人!” 相处日多,缪泠知道“冥顽不灵”是他的保护色,便没做计较,自顾自往下说:“大灾之下最怕不能万众一心,人人自私自利,便无法顺利地调度与分配资源,便会出现你所说的不患寡而患不均。” 林晟真的像小孩,隐约觉得自己被肯定一下,心里就乐开花。 缪泠心里暗暗发笑,继续说:“现在有人借着雪灾乱砍树,是占便宜了,其他守规矩的人便会觉得自己吃亏。若不及时约束,守规矩的人不得不变得不规矩,事情就会逐渐失控。但也不能重罚,这时节不合适。所以只能我去,晓之以理,再以高官显贵的身份加以震慑。” 林晟好奇地问:“砍树就要重罚?有多重?” 缪泠背诵律法:“民伐桑枣为薪者,罪之。剥桑三工以上,为首者死,从者流三千里。” 林晟掰着手指头算:“四十尺为一工,五尺栽一树……” 算完惊呼:“差不多砍20棵树就能够得上死刑?中原人真可怕!岛上别的没有,就是树多。也别死刑了,以后都扔到岛上来呗,正好我们也缺人。” 见缪泠好久没说话,他悻悻然打住,问:“我是不是又说胡话?” “没有的。”她微笑道,“只是环境不同,琼州重桑田。无论男女都领有种树的任务,春秋两季巡视检查登记,是一件大事。” 她发现,心中无有期待之后面对他时就能心平气和一些。把他当作缪从文般看待,更觉得欣慰,他比弟弟好教导一些。 林晟感受到缪泠态度是好的,于是继续发问:“他们自己种的树,为什么不能砍?” 缪泠说:“今天砍树,明天杀牛、驴、骡子。这个冬天是快活了,等开春后如何恢复生产呢?百姓因为眼前困难顾不得那么长远,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呀!” 她的语气开始起变化,真像教小孩。他感受到了,心中觉得怪异,但并不抵触,便没有发作起来。倒是有一件想不通的事儿,趁着气氛好一并问一问:“若是爱吃的话,那些死在路边的驴子、骡子,百姓怎么不吃呢?” 缪泠回答:“一个人搬不动骡驴,等到了家自然舍不得暖和的被窝。即便再找人一起去寻骡驴,路上耽搁时间长,尸体恐怕腐坏变质,食之易患病。何况,也不知是不是已经被别人捡去,大概要空跑一趟。” 她回答得仔细,每一个小点都说得仔仔细细。他听着特别舒服,自从与她相见后俩人从未在言语交谈上如此和谐。他心里感动,嘴上还是没好话:“你是不是因为培忻来了,我现在有靠山,哼,所以不敢对二公子不敬。” “林晟!”她嗔道,“把我俩现在都丢进冰河里,你猜培忻先救谁?” 看她敢这么说,他就知道自己死定了,但是嘴硬道:“救你呗!你是女的嘛!” 村庄冷清,人人都在屋里猫着,缪泠的马车停在村长门前。常辛先到一步,拖延十几天搞不清楚的事儿,如今一下子就破案,主犯、从犯以及作案工具整整齐齐排列着。 村长不是不知情,他是怕得罪人。如今缪泠来了,他才能放开干。都尉大人亲自过问,乡亲们便没理由怪他不包庇。 缪泠恩威并施,先把律法宣讲一遍,他们所犯的事儿足够死刑。然后艾启登场,说情有可原,俩人一唱一和。 百姓认得艾启,拉着他的裤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艾长史救命,我等实在是走投无路。” 艾启骂他们:“放屁!宵刺史全力救灾落下你了?怎么就活不下去?” 他们乖乖挨骂,就当是演戏给缪泠看,让她消气。 林晟好奇地左右观察,忍到回程时才吐槽:“合着你们今天来演戏?直说不就得了!” 缪泠柔声道:“直说什么?说桑枣随便砍,反正官府不会追究?” 林晟说:“不就这么回事吗?” 缪泠冷硬道:“不会!我今天已经言明,而且闹这么大动静让十里八村都知道。再有人犯案就抓到大牢里,没人能说宵刺史用重典。” “啊,你不是刚跟宵从忆闹别扭?” “林晟!你带点儿脑子说话!” 看她生气,他就高兴了,说:“哦,终于装不下去了吧!这一路假装温柔娴静,辛苦了吧!” 她懒得反驳,从暗屉里拿出来一些糕点自己一人享用,还对他说:“你不爱吃。” 林晟:“那你倒是弄好点儿我爱吃的啊!” 缪泠:“你就不爱吃点心。” “那我爱吃什么?” “爱吃肉。” 林晟点点头:“这点倒是没变,你确实了解我。” 好无聊的一段对话…… 缪泠不由得一阵感伤,她从前就很喜欢跟林晟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林晟愿意应和的话,她就会很开心,觉得轻松温馨。 现在林晟满嘴废话…… 毕竟也算同一个人,她难免爱屋及乌,但目前仅止于想要好好照顾他。因此叮嘱道:“你不要只是贪玩随便看看,要多学习!将来回到乌城做一个有用的二公子,让百姓爱戴、百官拥戴,不要碌碌无为。这是你从前的人生志向,不要忘了。” 其实她更想叮嘱:“不要丢人现眼……”理智让她住嘴。 “不爱听。”林晟挠挠耳朵,“每个字都在把我推开,你有多不待见我?我们真的相爱过吗?算了,骗就骗吧,你继续骗!” 缪泠不计较,把他当缪从文般哄着,递过去一块糕点。 “不是说我不爱吃吗?”他嫌弃,然后发现一件有趣的事,立马改口,“我想吃你吃剩的半块。” 调戏?是调戏吧!他怎么会觉得这种调戏是有趣的? 缪泠眯着眼睛假笑,威胁道:“我能把你打出去!” 他不信邪,凑近身想在她手上咬。缪泠一点儿没客气,膝盖一顶把他翻个面,双手绞在背后让他伏趴在坐垫上。他动了动,竟然挣脱不开。想用蛮力撞开,又觉得没必要,只能乖乖受制于人。 “林晟,我不喜欢。”缪泠肯定地说,“你不要总想着试探我的底线。” “为什么?”林晟不服气,“我刚回来时,你明明还愿意接受我。” 缪泠态度良好地认错:“对不起!是我太天真,以为你们总是同一个人的,事实上并不是。” 林晟叫屈:“可是大家不知道,只看见我们过了一夜就闹掰!你知道张进怎么跟培忻解释我们的关系?” 他难得有分寸得在激动之时收敛着,压低了声音说:“张进说我不行。” 缪泠尴尬地眨眨眼,脸上泛起羞红。张进好像真是这么一个意思!他为林晟的开解之词是说林晟大半时间在海上跟老渔民混,所以没学好不懂怜香惜玉…… 她本来就长得好看,脸红时更娇艳。他看得呆了,便什么气都没有,贱嗖嗖地说:“你要负责恢复我的名誉。” 缪泠看着眼前的人,一时觉得与他合作生下一个林晟的小孩也不错。她会好好教导,让孩子跟林晟一样优秀。转念一想又难以接受,爱上林晟已经是人生一大意外。 她喜欢温润的、快活的人,以前甚至嫌弃林晟太凶、太莽夫,何况是眼前这一位。 “你家里有美艳姬妾,回去后就能自证。”缪泠淡淡道。 很奇怪,说这话时心里一点儿也没有不痛快,仿佛眼前这副躯体将要怎样作为跟林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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