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姝想避开家中父兄,但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她便在马车上看见了崔珣。 车侧有崔府家奴三五十,正立在车前等她上马车。 她提起裙摆,一旁嬷嬷想扶着她,崔姝视若罔闻,自顾自的上了车。 嬷嬷收起手,后退几步,垂首在一旁等待。 虽已入夏,清晨还是有些凉,甚至院门前的扶桑花上还沾满了露珠,像珍珠镶嵌在花朵上,美不胜收,生机勃勃。 但无人在意,也无人观赏。 她进了马车,便跪坐在软席上一语不发,不理会等着她的兄长,崔珣无奈,见她只穿了一身烟雾蓝的薄衣,想着她身子骨弱,不要受凉,从马车侧方取出一件稍厚一些的长衫,亲自抖开给她搭在身上,温言道:“天早出门,可冷?” 崔姝扬起笑脸,仿佛从未与他有过争执,前几日别院中的事就像一场梦,她又是那个温柔和顺,善良美丽的四娘子,她行执手礼道:“多谢阿兄,四娘不冷,今日阿兄怎么有时间来接我?” 崔珣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软的笑了笑,回道:“几日未见,阿兄颇为想念你,所以今日来接你。” 崔姝任由他揉弄头发,听着他的话,却并无半分感动,不过是想挟持她回府罢了。 她唇角的微笑越来越大,知道自己这是必须回府一趟的意思,便含笑着点点头,执起小几上的糕点吃了起来。无视一旁的筷箸,伸手去取。 她眼角撇到阿兄满脸的不赞同,仍旧执意用手去取。 是桂花糕,她抬首看了看崔珣,知道这一定是他让人备下的,香气扑鼻的桂花和蜂蜜制成糕点,应该是很香甜,但望族多鄙弃这种甜点,盖因食材普通,时人更偏爱梅花香饼、菊花糕,香薷饮等物,因为梅花高洁,菊花不俗不媚,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就像时人多爱时蔬,并不喜豕彘肉类,也是多觉得腥臭,崔姝也与之不同,她爱吃炙猪肉。 崔姝嗤之以鼻,真是虚伪,若是真君子,何必以外物彰显。 崔姝在七岁前,从未品尝过桂花糕,但七岁后,这是她心目中最美味的糕点,除了崔珣,没有人知道。但是他却十分嫌弃桂花糕和炙猪肉,明明崔姝记得,那时,他也很喜欢。 垂眉用完糕点,崔姝甚至将手指放进口中舔舔,一旁的崔珣皱眉,急忙将她的手捉住,从袖中取了帕子给她擦拭,还高声道:“备清水。” 马车外很快有随侍端来了清水,崔珣拽着崔姝的手给她让她乖乖洗手,她看了阿兄一眼,觉得口涎粘在手上是有些黏腻,这才嘟着嘴自顾自洗起手来。 等水盆撤下,她才开玩笑一般,仰头轻声问崔珣道:“阿兄,我们要伪装一辈子么?你不累么?” 崔珣垂下眉头,嘴角慢慢抿起,给她一边擦手一边道:“我们是崔氏子女,四娘,忘记那些不快的事情不好么?”他眉目忧愁,看着崔姝似乎还有恳求之意。 她却突然将手抽回,交握腹前,淡淡道:“可阿兄,我忘不掉,崔女的身份害得我好惨。不过丁零族人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想要什么就要去争,去抢,何必管他人看法。”她说完,回首看着崔珣,补了一句:“阿兄不会将我今日的话告诉阿父吧?” 崔珣痛苦的皱了皱眉,下意识的想反驳她,却看她面容坚毅,记忆里她皮开肉绽的样子又涌入脑中,哽咽回道:“不会。” 她雀跃起来,却仍旧记得今日自己要端庄有礼,所以扶着鬓边的步摇,露出一个标准的世家女应有的笑来,声音婉转道:“阿兄真好!”又伏趴在崔珣的膝盖上,全然不顾他眼中的挣扎和痛苦。 崔珣摸了摸她的头发,心里悲伤,每一次,每一次自己伤害她之后,她总是要自顾自的待一段时间,再见面时便如同之前的事没有发生一般,年幼时东珠和桂花糕能哄好她,现在她伤怀,便每次都说那些他记忆中痛苦回忆的话来伤他,也伤她。真是两败俱伤。 他想问,怎么就忘不掉?可他知道,崔氏中人都没有资格问这话,包括他自己。 马车很快就到了崔府,崔珣先下了马车,这次嬷嬷来扶崔姝时,她将手轻轻放在她手中,还颔首感谢,面上露出一抹笑意的说道:“嬷嬷今日辛苦。” 那嬷嬷僵尸一般,并不为她的两副面孔震惊,熟稔的立在她身后,崔姝一手执裙角,迈着碎步,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进了府门。 离了很远还能听到身后诸人的艳羡声:“四娘子不愧为天下女子楷模,端庄有礼。” “崔氏出贵女,这便是望族啊!” “快看三郎君,姿态秀美,克恭克顺,情礼兼到,崔氏果真是士族之冠!” “娶妻当娶崔氏女!” 崔姝走的慢,那些赞美颂扬的词藻在她耳中便成了笑话,就为了这些虚名,她就被牢牢的绑在了这个壳子里,永远像石像一样的端着,谁知道她的内里已经烂到了什么地步,是不是已经白骨成堆?不成人形? 内院早就家奴等候,一直佝偻着腰身,头也未抬到:“三郎君,四娘子,郎君眼下在书房。” 崔珣含笑颔首,与崔姝并立跟着那奴仆前行,行至书房前,奴仆伏跪禀告,崔士谦高声道:“让四娘进来,三郎,你回浮玉居休息。” 崔珣口中称是,却眉间满是担忧,他看向崔姝,二人目光相接,她看懂了他眼中的忧虑,却装作不懂,催促道:“阿兄回吧。” 便跟着奴仆进了书房,层层叠叠的裙琚随着她的碎步也起伏起来,像是一朵朵美丽却走向末路的荼靡花,勾得人无限伤怀。 书房中的崔士谦正端坐在书桌前,好几日未见,崔姝抬头去瞅阿父,见他还说往常模样,面覆□□,美髯公,像是佛寺里高台上端坐着的假人。 她伏跪行礼,低声温顺道:“阿父安好。” 崔士谦搁下手中的阴符经,抬眼唤她起身,见她今日穿着,颇为不满,便皱眉道:“你待在别院几日不归,今日归家,又是这般姿貌,世人如何评说?” 崔姝敛下眉间厌恶,行执手礼乖顺道:“阿父说的是,四娘知错。” 崔士谦又拿起书,平静道:“今日去立雪园,不过是个过场,赵郡李氏和东宫都已来帖,替琅琊郡王求娶你,为父与家中族老商量,已经应下这桩婚事,你今日好好梳洗,不可丢了崔氏脸面。” 崔姝双眼通红,双手握拳,恼怒道:“阿父不是应下四娘,亲事由自己做主?” 崔士谦冷哼一声,双手背后,踱步至她面前道:“你是崔氏女,嫁娶皆由族中做主,前些日子应你,可汉王府已然拒绝,你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也该任性够了!” 崔姝咬牙,心中暗恨,呛声道:“四娘无意谢珂至。” 崔士谦已然被她今日的忤逆弄的有些生气,因而更是凉凉道:“不嫁五姓七望,不嫁谢氏,崔氏养你何用?” 他眼神微动,崔姝也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是西墙,墙上挂着一根黝黑发亮的蛇皮鞭子,像一只猛兽蛰伏在那里,肆无忌惮的看着崔姝。 崔姝抖了抖,她知道鞭子落在背上的滋味,也尝够了祠堂乌黑的晚上,饥饿的感受,和其他数不清的酷刑。 都不能在她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让她的皮囊如同正常人一样。却将她内里的血与肉搅弄成肉浆,将她的灵魂折下,她的气骨也粉碎。 原来,不管怎么挣扎,都是无用,还是会落在淤泥里,滋养崔氏这朵美丽的恶之花。 她敛下眉眼,抖着嗓子道:“四娘知晓了。” 崔士谦可有可无的哼了一声,又吩咐道:“去让奴仆给你换身衣服。” 她敛眉后退,正欲推门要走,崔士谦的声音又传来:“宴席结束就回府,不可再去别院!” 崔姝僵硬的点点头,将背挺的很直,但她知道,脊骨早就碎了。 出来时茶羽已经立在外面了,见她出来,踱着步来扶她,头像木偶一般耷拉着,口中唤着:“四娘子。” 崔姝弯唇将玉手搭在她手上,轻声道:“回吧。” 待一众的奴仆嬷嬷将她围成一团,为她敷粉,涂上最贵的口脂,描上螺子黛,盘好发又选好层层叠叠的衣物时,崔姝眼中突然落下一行泪,划过她此时白的宛如白纸一般的面颊,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一众奴仆皆是伏跪低首,却并未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就连求饶都无。 她勾唇笑笑,轻轻抬抬手示意众人继续,一旁的茶羽取来帛帕给她吸去泪水,其他人仍旧围着她继续起来,仿佛方才之事未曾发生。 等一切准备妥当,茶羽并一众奴仆扶着她上了挂着博陵崔氏族徽的马车,家仆府兵跟随,浩浩荡荡的驶出了乌衣巷,去向了立雪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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