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一脚没把人踢翻,尖嘴恶奴脸色难看地暗瞧主子们更不好看的神色,踩着一年没洗过的粗布鞋又朝青鸾肩窝子踢一脚。 依旧没把人踢翻,倒是听到了脆嫩的骨响,他瞥一眼倏然撒落在地的珠宝银票,得意地对发懵的青鸾道:“这世道,一把米一把盐都金贵,钱财不能吃不能喝的,还换不来米盐。识趣的,赶紧滚!!!” “我是青州温家的……”话说一半,青鸾噙泪的眼里突然满是震惊,目光快速涣散,又慢慢收拢。 听到“青州温家”四个字,一直站在顺才身后的许家几个主子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其中一清秀如松的少年郎上前追问:“哪个温家?” “儿啊……”见最疼爱的儿子紧盯着小姑娘的样子,一老妇人改口道,“看她腰细屁股翘,像是个能生养的,你要是实在喜欢,留下做个通房也不是不行。” 青鸾转着眼,打量四周,慢慢反应过来,眼前的尖嘴恶奴是建平侯少时的长随顺才。 说话的老妇人则是上辈子不论她伤势多重都惦记着要给她立规矩的婆母——许老夫人——建平侯的生母。 她竟然回到了天露十五年,“天露年间无甘露”的那两年。 虽是刚开春的时节,青州府内外依旧没有一片绿色,百年老树的枝丫都干脆得一碰就断。 这个时候,许承淞还不是建平侯,是青州富商许家的第三子,因生得清秀如松唇红齿白,却爱混迹于脂粉间,人皆混称一声浪里滑龙许三郎——正是眼前正盯着她追问身份的人。 见青鸾不理自己,许三郎又问:“你可是青州药材第一的温家人?” 被他挑破,就连一旁探头看着这边的百姓也闻之变色,瞪着青鸾满脸愤恨。 “听说就是温家和北蛮勾结,放的毒疫。” “太可恨了,原本只是大旱,再加上毒疫,一传十,十传百,城里不能住人,没染病的拼了命往外跑。背景离乡的……” “我是靠后头出城的,听说温家已经被捕了,要治他们的罪!” “他们要是自己也染上毒疫了,用不着治罪,他们也死定了!” “那是他们活该!大家那么信任他们,病了都去他们药堂拿药。他们竟然给大家下毒!亏我之前还对他们感恩戴德!” “我看他们就是看年景不好,想钱想疯了,逼得人去他家看病拿药!黑了心肝的,呸!”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早已把罪名扣到了温家人的头上,板上钉钉,说到了给温家人的下场时,竟然带上了痛快。 仿佛只要温家人死了,这一切就会结束。 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抽出了行李中的扁担菜刀等……只等答案就要出手。可他们忘了,粮荒出现时第一个派人施粥发粮的是温家,义诊的是温家,免费给人抓药的,也是温家药铺…… 青鸾听着他们的咒骂,一股腥甜从喉头涌出,重重咳出一口血。 “啊!”有胆小的孩子尖叫一声,立刻被身边的大人捂住嘴,众人的数落声也似被捂住了。 这群难民逃出来不过两日,可青州城里已经旱了大半年,瞧着像流浪了数月的,浑身长满了警惕的眼。 见青鸾被顺才踢一脚后能吐血,他们立马意识到危险,离许家人稍远了一些,但看着被打落在地的财物,移不开眼。 慢慢地扫视围观的人,青鸾的目光最后落到许家人身上,定格到许三郎那张文质彬彬的脸上:这张脸上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看起来甚是真诚。 她上辈子吃了许多教训,直到临死才明白这眼睛里装的全是算计的精光。 眼下,与她对视的许三郎心下一惊,再仔细打量,见她已经垂头用没受伤的右手捡银钱和珠宝了。 迟迟没听到她的回答,许三郎耐心地到她身边蹲下,握住她左肩,“你可是温家二小姐之女?家父曾与温家二姑爷有些交情,曾定下两家秦晋之约,只可惜他离开青州多年,短了来往……” 青鸾皱紧眉,既是因为被掐住伤肩的疼痛感,更是因为上辈子深入骨髓的疼痛。 上辈子的她,就因为听到了这句,信以为真,把许三郎当成了父亲的好友之子,是与自己有婚约的人,把许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自己立下的所有军功都给了许承淞,让他成为赫赫有名的军侯,只盼他们有朝一日能为自己外祖父家平冤,可结果呢? 现在想来,只觉得上辈子的自己未经世事,单纯地可笑。 他说他们有婚约,她竟然就傻傻地信了。其实只要温家人回不来,就没有人能证明这个婚约的真假。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她救温家,只怕,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他还会在得权得势的第一时间干掉温家人,像干掉崔将军那样。 她以为他们重情重义,一直对他们感恩戴德,其实,他们狼心狗肺,只是想要又当又立,顺便拿捏住她,榨干她的每一点价值。 她身上无数刀伤箭伤,几次差点死在沙场上,留下一到阴雨天如同虫蚁啃咬般的陈疴,痛得死去活来,用命得来的军功都落到了身无点伤的许三郎身上。 他成了军侯,她被束成后宅妇人。 幸好,她拼死救下皇帝,再次有了能统领将士的身份……只可惜醒悟得晚了些。 肩上的疼痛把她拉回现实。 时下,青州大旱加上毒疫,青州封城,能逃出来的都逃出来了,但钱财当不了饭,出城一路树皮草根都被扒干净了,跑了几日,见大家都在各自的地方填肚子,大多是在地里刨点什么往嘴里塞,能不饿死就行,但有一行人,拖着马车,竟能开火蒸上馍馍,闻着味儿,好像还有点荤腥。 她闻着香味,就靠近了,他们不肯卖个馍馍给他,她跪求他们收留,凭着上辈子的记忆,她知道自己顺着许三郎的话再说几句,就能留下来了,还能成为许三郎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瞧着是不错,围观的难民里都有馋红了眼的。恨不得被许三郎瞧中的是自己或是自己的女儿。 许三郎久未等到青鸾的回应,脸上挂着的和煦笑容要挂不住了,“若你真是温家二小姐之女……” “不是。”红着眼睛的青鸾止住回想,把珠宝银钱往怀里一塞,冷声道,“放开。” 许三郎显然不信,盯着她打量,手下握着她的胳膊的力气加重了些,“不是温家的表姑娘也无妨。你受了伤,又带着这么多财物,一个人上路太过危险,不如就留几日。我会替你保管这些东西,护你周全。” “我说了不是。你不必再做打听。”青鸾皱眉回绝。 许三郎依旧没有放开的意思,看一眼四周如饿狼般目光的难民,温和地笑了笑,状似好意地提醒:“你年纪正好,若不留下来,恐怕明日就能看到你衣不蔽体的尸身。怕不怕?” 空出的右手握住许三郎茶杯口粗的手腕用力一折,青鸾看着呼痛的许三郎,笑问:“就你?!” 平静,却又饱含着向外溢的讥诮,与她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形成极大的反差。 许三郎被她的目光惊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痛呼出声,冷汗涔涔。 眼看许家人朝自己这里奔过来,青鸾一手抓住许三郎的腰带,单手高举过头,砸向顺才,转头看向不近不远瞧着情形的难民。 见他们毫无顾忌地走向自己,她微笑着扯住自己被踢掉的左边胳膊,一拉一送,在一声骨响后,满意地看着忌惮地停下步子的人群,道:“你们想要钱还是粮?” 难民们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觉得她只是一个看着软弱好欺的姑娘,比不过他们人多。 正准备再向她靠近,瞧见顺才提刀过来要砍她,立时往后退了退。 倒是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个灰头土脸的汉子大喊了一声,“小心!” 青鸾眼睛一亮,顺着声音看过去,没耽误脚下一个回踢,将顺才如沙袋子一般踢飞出去,撞断一根一人抱的大树。 看也不看连吐三口血动弹不得的顺才,青鸾径直朝难民群走过去,像是行走的带刺的珠宝箱。 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畏惧,难民们又往后退了退。 离得近了,他们看清青鸾细嫩得似瓷娃娃的面容,便又不觉得她可怕了。 一个难民突然举起柴刀,朝青鸾砍下。 人群后的汉子这回倒是没喊,只目光紧紧地盯着青鸾,眼见青鸾眼也没眨,两根手指便夹住了落下的柴刀,他双眼迸发出的热情,无异于看到了稀世珍宝。 顺手夺了难民手里的柴刀,青鸾瞥一眼,有些嫌弃。 她上辈子用惯了精铁打造的刀剑长枪,再来用一把豁口了柴刀,着实觉得寒碜了。 但此时此地,一把柴刀对于难民来说,就是保命抢粮的好物什! “我这一次不杀你。也只这一次。我要你们记住。”她看向难民们,平静地道,“青州温家是无辜的! 青州温家从不杀人,只救人。而我,只杀人,不救人。” 是的,满手血腥杀戮的她,怎堪再以济世救人的温家人自居? 没了她嚷嚷着给他们平反,他们或许能有些许生机,等到她有能力去救。 压下心绪,她用柴刀拨开了拦路的难民,走向最后,却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算了。 崔渡既然在这群人中,今日不见,以后还会再见的。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上辈子他们在这里就已经遇见过了! 上辈子她被许家留下,负责许家一路安稳。 但许家有食物的消息传开,自然被难民们一路尾随紧盯。他们趁夜来抢,被她一个个打趴,但当时的她空有力气,计谋不足,也多仁慈,没想到那些饿疯了的人,就不知伤痛和退缩,一个不察,被人偷袭砍了一刀,被崔渡救下,这才相识。 她决定戴上面具顶着许三郎的身份上战场时,他曾苦劝过。 他说:“这世道纵无女人为将,也不该将女人的军功送到男人手里。” 他瞧不上许三郎,“油头粉面一个,心思不正。也不知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就喜欢这种只会说漂亮话的人。以后有苦头给你吃的。” 他劝了很多,说的话又直接又不好听。 一开始,她听不进去。 后来,她听进去了,却来不及了。 她是什么时候醒悟的呢?康平长公主死的那日…… 回忆着,她回转身,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挡住她的许家护卫,走到许家人面前,嬉笑般盯着许三郎,痞痞地问道:“怎么样?不如你们从了我,我保你们一路安全?谁也抢不走你们的粮食。” 本想直接离开,与他们分行两路,转念一想,她上辈子傻傻的没记路,要重新认识这辈子的康平长公主,还得靠他们带路。 倒不如,让他们供养着自己,吃他们的食,用他们的马,也省得她费多的力气走路。 这一次,她为主。 这一世,她所有的努力,都只为她和她的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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