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嘴上答应了,又没真的解决问题。”苏采薇想了想,道,“反正那张纸也是拓本,不如就先让阿翊拿给上官红萼,看看她会怎么做,如何?” 凌无非略一蹙眉,朝宋翊望去,却见他点了点头,并未提出异议。 几人见多了机关算计,一心只觉得此间种种疑点与姬灵沨脱不开干系,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切古怪之处,竟是起于一个无知少女的爱慕之心。 翌日晌午,宋翊带着那张抄录了符文的图纸,独自来到巫神庙,一进院门,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只瞧见一个飞快跑开的少女背影,似是姬灵沨。 他心下生疑,正待上前看个究竟,却听到大殿传来巫师念咒的声音,仔细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同寺庙里僧人念诵经文一般,并无甚特别。 就在此时,上官红萼欣喜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来啦!” 宋翊温声扭头,却见上官红萼一路小跑奔至他跟前,两手拉住他的胳膊。这亲近之举,令他颇为不适,本着礼数,不好用太大动作推开,便只得和气问道:“姑娘能不能先把手松开?” 上官红萼闻言一愣,想起上回在黎州撞到他时见到的那副错愕表情,只当他性子害羞,便即将手松开,背在了身后。 她踏着轻快的步子在前方带路,领着宋翊来到后院渡头前。渡头一侧是一幢两层的吊脚楼,正是她和姬灵沨在此居住之处。小楼外则是个半圆形的院子,院子里还摆着一张竹桌和四个藤椅。 上官红萼抱着一本约莫三寸厚的老旧书册放在桌面,推到宋翊跟前。 “我身边只有这个,你要不要看看对你有没有用?”上官红萼坐下身,道。 宋翊颔首不言,便即坐下身来,从怀中掏出那张符文的拓本,翻开那书册,认真对照找寻。 然而上官红萼抱来的这本书,不过是巫神庙里存放的,记载巫术的典籍,她对破解符文毫无兴趣,只想多制造些机会与他相处,便可以找来了这本异族文字最多的书籍来混淆视听。 上官红萼两手托腮,认真端详着眼前少年清俊的面庞,看着他认真翻阅书籍的模样,眼中欢喜愈盛:“宋公子是从中原来?” “嗯。”宋翊看出书上文字与拓本上的差异,却又不懂那些文字,只能耐着性子往后翻,并未过多理会上官红萼的话。 “今年几何?”上官红萼又问。 “十八。”宋翊仍未察觉异常,依旧低头翻看书册。 “不曾娶亲吧?”上官红萼眨了眨眼,屏住呼吸问道。 “不曾。” “可有心仪之人?”上官红萼追问。 “有。” “那她此刻,就在这城中吗?” 宋翊略一颔首,这才反应过来,抬眼望她,疑惑问道:“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上官红萼连连摆手,避开宋翊目光,等他再次低头看向书册,却又忍不住露出窃喜。 她生小受兄长宽纵,眼里没有旁人,只有自己。又想着先前见过的,与他同来南诏的女子,也只有沈星遥一个,又听姬灵沨说,那是凌无非的相好。 上官红萼不曾见过苏采薇,自然也就忽略了宋翊口中这位“师姐”的存在,只当他刚才那一点头,所答之人便是自己,一时喜不自胜,捂着嘴,就快笑出来。 宋翊越是往后翻看那本书册,便越觉不对劲,匆匆翻至末尾,将书一合,拿在手里,对上官红萼问道:“全不相干,姑娘会不会拿错了?” “拿错了吗?大概是吧……”上官红萼从他手里抢过符文拓本,指尖无意触及他掌心,心也跟着飞快跳了起来。她装模作样抓着拓本看了几眼,全未察觉连纸张都拿倒了。 宋翊气定神闲,只当她在做戏,便也不拆穿,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典籍。 “大概是我弄错了,这本书,好像都是记载巫术的。”上官红萼道,“不过……不过你可以把这个留下来,我记得,应该有谁知道的……” 她胡扯一通,只想着拖延时间,制造机会。而对面的宋翊却在怀疑她有意扣下符文,想着先前几人在客舍商议时的那些猜测,便一点头,爽快答应下来。 一个有心栽花,一个无心插柳,竟让这场误会越酿越深,以至于到了最后,差点无法收场。 “即是这样,那在下便先告辞了。”宋翊说着,便即起身要走。 “这就走了?”上官红萼蹿起身来,三两下便蹦到他跟前,张开双臂,拦住他去路,道,“就不想在这多待一会儿吗?” “姑娘还有话说?”宋翊问道。 “你愿意听,我就愿意说。”上官红萼道。 宋翊略一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我……圣灵教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多少?”上官红萼问道。 “不多。”宋翊淡淡道。 “那,我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上官红萼又问。 宋翊缓缓摇头:“一概不知。” “我是教中圣女,再过两年,就得嫁到王宫里去。”上官红萼道。 宋翊略一点头。 这一规矩,姚州城里那个老妇人说起圣灵教时,便提及过此,这是一早便知道的事。 “所以……所以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说话?”上官红萼见他如此冷淡,不禁撇了撇嘴。 宋翊仍旧随意一点头。 他性子内敛安静,寡言少语,也不是头一回被人如此说。 “你……你就不能说句话吗?”上官红萼失望不已,张开的双臂也无力垂了下来。 “姑娘还有事吗?”宋翊平静问道。 “有啊,”上官红萼眼珠一转,唇角微扬,“这巫神庙是我常住的地方,我是圣灵教的人,这里也一定有让你感兴趣的东西,不想四处看一看吗?” 宋翊闻言,越发好奇她还能耍出什么名堂,于是退开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上官红萼一直听闻中原男子大多玩世不恭,好耍些欲擒故纵的手段,只当宋翊对她也是如此,便故意不说话,漫无目的在巫神庙里四处闲逛。宋翊虽觉无聊透顶,却因着一贯安静的性子,始终平心静气,不发一言。 “中原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上官红萼忽然问道。 宋翊听到这话,不禁蹙眉。 好玩的东西?一时半会儿,他竟完全想不到。 他猛然发觉,自己活了这么些年,却从来不曾对这世间物事产生过鲜活的兴趣。 而他第一次感到人间有光,还是在宿州,看见了苏采薇的坚持。 若非要说他这前半生,真有什么开心快乐的事,那必然是有苏采薇在身边的那些时候。 哪怕身处刀山火海,心也安宁。 “我该回去了。”宋翊不愿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痛痒之事上,也懒得再深究上官红萼的目的心思,当即停下脚步,向上官红萼辞行。 “走?”上官红萼掸了掸衣角,走到他跟前道,“那我送你。” “送我?”宋翊不解,“实无必要。” “我想知道,你们这么多人千里迢迢跑来南诏,到底是因为什么。”上官红萼自以为高明,只觉得不声张那些深藏心底的爱慕,顾左右而言他,便能让他另眼相看。 “随意。”宋翊毫无兴致管她到底想干什么,转身便走。 与此同时,客舍之中,坐立不安的苏采薇已围着客栈绕了三圈有余,时不时停在门口,左右看上好几遍,却始终没能瞧见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不至于吧?”凌无非坐在一旁,看了一眼抱臂倚柱,凝神静思的沈星遥,复转向苏采薇,道,“又不是去炸国库,何必这么紧张?” “我这几天都没帮上你们的忙,都不知是什么情形。他一个人去,谁知会遇上什么状况?”苏采薇说着,目光穿过人群,忽地远远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当即喜上眉梢,飞奔过去。 她并未留意,在宋翊身后,还有一名红衣少女,亦步亦趋追着他的脚步。 “阿翊!”苏采薇张开双臂,穿过往来人潮,一头扑进了宋翊怀中。 宋翊也笑着回手环拥,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上官红萼蓦地僵住了。 他们相拥的一刹那,她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泥水封在了风中,随着顷刻间流走的万年时光,迅速腐朽,再一点点风化。 看着他们嬉笑攀谈,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有的自以为是,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好似富丽堂皇的金殿,在众目睽睽之下,栋朽榱崩,碎为齑粉,在风中消散。 原来一眼倾心的少年,早已是他人的如意郎君。 原来沉默寡言、漫不经心,只是对她。 原来所谓的师姐,不只是师姐。心上有人,且就在宁南的说法,指的是这个女人。 一个在她看来其貌不扬,还有些直愣傻气的女人。 “原来中原男子,真如传闻一般朝三暮四,”上官红萼面冷如冰,阴阳怪气道,“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对我百般殷勤,原来身后还有糟糠啊。”她虽懂汉语,却对许多汉家典故不过一知半解,胡乱用起来,颇具些嘲讽意味。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令宋、苏二人齐齐一愣,朝她看来。 饶是苏采薇反应够快,当即从宋翊怀中挣脱出来,对她问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我说你呀,真可怜。”上官红萼晃了晃手里誊录的符文,轻笑说道,“看来这些东西,也就是拨雨撩云的工具罢了。我就收下啦。”说着,便即将之揣回怀中,转身便走。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宋翊蹙眉问道。 “有吗?这是你第几次单独见我了?”上官红萼心头已被嫉妒和恨意填满,她本就被兄长纵得狂妄自大,目无余子,眼见期盼落空,只恨不得把一切都撕碎在眼前,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你别走,先把话说清楚!”苏采薇说着,便待拦住她,还没碰着上官红萼的衣角,便听得她发出一声尖叫,惊得立刻收回手来,再抬眼时,已瞧见她高声呼喊着“救命”,大步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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