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云轩伤愈,沈星遥与凌无非也正式向江毓父女辞行,当晚江毓特地命人备下一桌家宴,唤来江澜与云轩,为二人践行。 “沈姑娘不必担心,”江澜笑呵呵看着江澜提着酒壶斟满一圈后放下,方开口道,“外边的情形,我已派人打听过。玉华门扣了卫椼,同飞鸿门谈判,没有走漏消息。不过,想捉拿你的人,仍有许多。”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星遥举盏敬道,“叨扰多日,感激不尽。” “客气了。”江毓举杯笑道。 “要不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一战,也不至于让一帮跳梁小丑逮着机会聒噪生事。”江澜轻摇手中酒盏,感慨道,“当年鼎立中原的名门大派也逐一凋敝,除了玉华门,就剩下这么些不入流的玩意儿。” “你这么说,又把自己置于何地?”凌无非挑眉笑问。 江毓摇头一笑,饮尽盏中清酒,道:“当年举事时,我们这些江南小派因与折剑山庄少有往来,偏安一方,也恰恰因此误打误撞存活了下来。既然原先就不曾参与,便无仇怨可言,更不必避嫌。你们放心,程渊是小辈,为人如何,老夫虽不清楚,但何旭却是胸怀坦荡,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如今既已知道了李温之事,势必会出手,好好查清此事。” “等真查清楚了,就该出乎他们意料了。”沈星遥饮空盏中酒,一面笑着摇头,一面拿起酒壶,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不可言说。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凌无非摇头叹道,“你们也要小心提防,那薛良玉可未必是什么好人。” “你说什么?”江澜一愣,“这同薛良玉有何关系?” “萧辰、陈光霁、白女侠,还有我娘,”沈星遥道,“都是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的棋子,成全他一步步走向武林魁首的垫脚石。” “话可不能这么说,”江毓道,“他若真是沽名钓誉之辈,就该在那一战后,坐稳折剑山庄庄主之位,又怎会莫名销声匿迹,任由一派大好前景的山庄沦为荒宅?” “哼,他和李温,根本就是同气连枝。”沈星遥眼中浮起一丝不甘与恨意。 “你们这话说得我越来越糊涂了,”江澜怔怔道,“追踪了这么久,到底查出什么来了?” “张素知不是圣女,真正的圣女,是陈光霁的妻子,陈玉涵亡故的母亲。”凌无非道,“张女侠为解救那些被拐去的女子和孩子,顶替她的身份去往天玄教,受尽折磨,却反被薛良玉诬为妖女。” 江澜一听这话,瞬间来了精神,脑中飞快整理一番思绪,忽地领悟过来,大张开嘴。 “此话当真?”江毓大惊,“可有实据?” “要是有实据,我又何必颠沛流离?”沈星遥苦笑摇头。 “若真如此,这事可就大了。”江毓惊道,“你们没同玉华门透露过这些吧?” 沈星遥摇头:“我只说,李温尚在人间,剩下的,让他们自己悟吧。” “照你们的说法,白女侠也是因为此事牺牲,那凌叔父呢?”江澜疑惑道。 “王瀚尘的话,应是半真半假。”沈星遥说着,突然好奇望向江毓,问道,“伯父可曾见过白女侠?” “只知其名,不曾见过。”江毓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江澜笑道,“我娘在世的时候,当年号称浔阳城第一美人,任何除她之外的漂亮女人,都不许我爹认识。” 凌无非闻言,淡淡一笑,却不说话。 “那这‘半真半假’,当中的真话,又有哪些?”江毓神情凝重。 “真话就是……罢了。”凌无非笑中略带自嘲,“或许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考验吧。”言罢,仰面饮下盏中清酒,那神情,不知是惆怅,还是伤心。 “不说这些了,”江澜拿起酒壶,再次给几人斟满酒,举杯敬道,“老弟,星遥,师姐祝你们一帆风顺,早日消除危机,回归坦途。” 凌无非展颜。 厅外庭院,夕阳坠落,灿金的光氤氲漫天流云,洒下余辉。厅内席间,几人推杯换盏,闲叙家常,直至天黑。 回到厢房的沈星遥驻步庭中,抬眼望向夜空。星河璀璨,她的眼底却晃过一丝似有若无的怅然。 沈星遥轻叹一声,转身走到一侧回廊前的石阶上坐下。 凌无非瞥见此景,无声来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坐。廊外风起,吹得老树枝头颤颤摇摇, “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感觉到真正失去过什么。直到最近这些日子,看着江楼主父女二人相处,忽然好想我娘。”沈星遥微笑,温言道。 凌无非稍加思索,转头凝视她双目,认真问道:“沈尊使?” “嗯。”沈星遥略一颔首,良久,方道,“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只知生离死别的时候,心里很痛。可时间长了,那种痛,也不再能够动摇我。只是……你说,如若我的亲生母亲能够活下来,一直陪我走到今天,现在的我,又会是什么模样?” 凌无非听罢,不觉沉默。 良久,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去年深秋,兰瑛姑娘到金陵寻我,说你受困于山中禁地,希望我能出手搭救。后来去昆仑的路上,我听她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她说你从小便潜心习武,话也不是很多。不论是沈尊使还是顾尊师,都时常在你身边,悉心指导陪伴。”说着,他唇角略微勾起一抹隐含苦涩的笑意,转过头来,对沈星遥道,“你比我乖巧安静,至少能有很多时间在她们身边。我不一样,哪怕是六岁以前在襄州的那些日子,也总是喜欢东奔西窜,到处惹是生非,成天不着家。若早知道,与父亲能够相见的日子只剩那么几年……我便恨不得回到当年,找根绳子,把自己拴在他身边。” 星光渐暗,少年眼里的光,也逐渐黯淡下去。沈星遥静静看着他满含惆怅的眸子,蓦地感到一阵恍惚。 这一次,他和从前不同,不再有法子逗她开心,不再因为感受到她的伤怀,强打精神,出言安慰。失去亲人的痛苦,对他而言,也同样是深藏在心里的刀痕,一旦被翻出来,那无尽的辛酸,便又会涌至眼前,一遍遍展露那始终不曾痊愈的,仍在滴血的伤口,将整个人都拉进懊悔和怀念的深渊中,受尽折磨。 站在光里的人,总会给人错觉,以为世间所有的美好、开怀,都只属于他,也永远不会沉沦。殊不知,那是他一寸寸藏起了伤口,竭力释放自己所有的温暖,燃起光芒,照耀他人。 他能治愈身边的所有人,那么又由谁来治愈他呢? 沈星遥忽然便明白了他说过的那些话——“我从小到大,看这尘世中人,颠沛迷离,个个眼中,俱有风尘,皆是疲惫不堪。天地浩大,浊世困顿,我生在其中,也不过是只蝼蚁,哪来那通天彻地的能耐,慰藉他人眼中风尘?” “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至情至性,不为世俗所染,敢想敢为,不受任何约束?我若有幸遇上,定会心甘情愿为她舍生忘死,肝脑涂地。” 是啊,大千世界,他也不过就是这其中的一粒沙,在浩瀚尘世漂浮跌宕。 她何尝不是他向往的那缕光?为了这一缕光,他竟敢螳臂当车,欲摇山撼海。 这是何等的勇气?而她作为这勇气的源头,又怎么能够一次次活在他的庇护下,看他满身疮痍,筋疲力尽? “来,陪我过两招。”沈星遥拉过他的手,纵步翻过墙头,来到后院的花园里。此间花木景致,虽因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有所损伤,但已大抵修缮完,还留出了半个院子的空地,免得再次碰上相似之事,受园林布置之物束手束脚,有碍发挥。 凌无非不解其意,但见她拾起枝条递来,便笑着接过,以之为剑,平稳递出。 沈星遥手里的枯枝,刚拾起时,还是长长一根,可不知怎的突然就断了。她撇去断掉的那一节,斜挑迎上他的招式,两条早无生机,干枯的枝条,忽地便平添出一丝盎然之意,在烈烈寒风中激荡,尽情挥洒。 惊风剑中有一招式,名唤“危楼”,剑挑向上,乍看无奇,当中剑意却似流虹,恍若蛟龙吸水,直贯云霄。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如青天九霄一般的高楼,究竟能有多高呢? 沈星遥的眼里,盈盈亮起一束光。眼前少年,意气风华,举世无双。那是她的良人,是陪她荡涤这世间污浊,追寻昭昭日月的一缕春风,亦是那深山高壑间,缓缓淌过浊泥,不染尘埃的一泓清泉。这一刻,那颗在仆仆风尘间摸爬滚打,早已疲惫不堪的心,忽然便充满了力量,这力量足以翻越高山,飞渡深海,瞰日月之辉,一争高远。 她会心而笑,手中枝条横扫,使出无念刀法中的“清”字一招,刀意间亦有披星斩月之势,宛如惊鸿。 一年有余,二人如今身手,皆非当日可拟,百招之内,竟也不分上下。 “凌无非,你真的变强了!”沈星遥喜笑颜开,她无争胜之心,虽不愿示弱于人,却也不会因这点变化而不满,而是发自心底为他欢喜。 凌无非淡淡一笑,只觉得四下的风也不凉了,分明是初冬,却似偎着火光,周遭升腾起一派暖意。他这才想起,沈星遥自身世暴露以来,已有好些日子不曾练刀了,只觉那世间无匹的锋芒,唯有在他这里,才会褪去寒凉的风霜,满怀芬芳。 “就这样吧。”他按下她的手,扔了枯枝,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双目微阖,嗅着她发间清香,良久,温言笑道,“有你真好。” 这一霎,树静风止,连天地也好似沉醉在了其中,为这难得的安闲光景添上色彩。 夜色渐深。二人回到厢房前的小院,并肩坐在石阶前,星河倒泻,如银帘般铺满庭院。 沈星遥斜靠在凌无非肩头,看着池塘水面影映的星光,忽然抬眼,朝他问道:“明日一早我们就要走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你愿意陪我回襄州吗?”凌无非垂眸,正望见她那对澄澈清亮的眸子,在这星夜之下,美得不可方物,不禁愣了一瞬,随即笑问,“我已有一年多没祭拜过父亲了。” 沈星遥欣然点头。 她伸手环过他脖颈,凝神良久,方展颜道:“琼山派弟子,有墓无碑,一年年积雪覆盖渐深,就坟茔也找不到了,从此归于天地,消散无踪。” “那你若是想念沈尊使……” “她葬在雪山中,那雪山就是她。”沈星遥道,“魂魄归天,天地也是她。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在我身边。” “难怪那么多时候,你都比我豁达。”凌无非揽过她腰身,柔声道。 “你陪我走了这么远,教我识人心,辨凶险,”沈星遥道,“不是我比你豁达,只是不识深浅罢了。” 凌无非轻握她手,微笑不言。 更漏尽,晓风寒。 初晓光起,照亮浔阳城里每一寸土地。 沈、凌二人离开白云楼,便直奔襄州而去。凌皓风的墓穴,就在襄州城郊一处隐蔽的风水宝地,此间青松环绕,虽已到了冬月,却绿意依旧。 凌无非蹲在墓碑前,悉心扫去碑上沾染的尘埃,手中动作却忽地一滞。 “怎么了?”沈星遥蹲身在他耳边问道。 “我上回来这,还是顾尊使接你回昆仑山的那几天。”凌无非道,“一年多了,碑上的灰尘,不该只有这么薄啊……”说着,还伸出手指,轻轻抹了一把碑上细尘。 “可不也正是那个时候,所有的家人都遣散了吗?还有谁会来?”沈星遥不解道。 “除非……”凌无非眸光一紧,“从六月到现在,时辰应当差不多。” “你说王瀚尘?”沈星遥一愣。 凌无非刷地站起身来,道:“不管清合方丈肯不肯见我,我一定要问清这是怎么回事。” “我同你去。”沈星遥起身道。 从襄州到复州,约莫四百余里,二人连夜赶路,不到三日便来到玄灵寺外,小和尚心白接待了二人,只说清合仍在闭关。凌无非却不多问,只是站在院中,遥遥望着重建好的许公碑,静立不言。 “许公碑,当日为何会碎?”沈星遥对心白问道。 “六月飞霜,覆盆之冤。”心白道,“青天在上,见人间有冤,自然会显灵。” “出家人不打诳语。”沈星遥道,“听闻早年间,凌大侠仍在世时,便与当时还是长老的清合大师交好。王瀚尘堪称他的左膀右臂,想必与贵寺往来也不少。” “阿弥陀佛。”心白双掌合十,阖目不语。 “听闻贵寺常留来此解惑的香客宿寺中静修,在下也是芸芸众生之一,想必小长老不会拒绝。”凌无非缓缓将目光从许公碑上移开,转向心白,眼色坚定,“烦请转告方丈大师,不论他闭关多久,在下都会一直在此等候。” 心白不动声色,仍旧将二人领了进去,打扫出两间禅房,供二人留宿。 日落时分,夕阳残照,黑暗逐渐吞噬霞光,将天地吞没。 凌无非执一炷香,在许公碑前静跪,良久不起。 “施主。”心白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立掌躬身行礼。 凌无非略一颔首,却不回话。 “执念如刀,放下才是良药。”心白道。 “不知真相如何,又怎么放下?”凌无非道。 “凡事不可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心白道。 “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只想求个真相,何至于此?”凌无非缓缓起身,将手中线香供入香炉,“《圆觉经》有云——觉成就故,当知菩萨不与法缚,不求法脱。我若脱离俗世,又如何悟世?” “阿弥陀佛。”心白合掌。 凌无非转身走到心白跟前,双掌合十,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复直起身道:“烦请小长老转告方丈,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佛不渡我,我当如何自渡?” “可若这真相会让施主更痛苦,施主还会想知道吗?”心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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