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城县内,一名约莫四五岁大的女孩站在一棵老树下,红着眼睛望着落在树杈间的纸鸢,向上伸着双手不断跳起,显然是想把那纸鸢拿下来。就在这时,女孩眼前飞掠过一道人影,取下那只纸鸢,稳稳落在她跟前。 女孩瞪大双眼,怔怔看着眼前身形高大,眉目娟秀光丽的少年。 “这是你的吗?”少年展颜一笑,将纸鸢递给女孩。 “谢谢大哥哥!”女孩接过纸鸢,兴高采烈跑了开去。少年站在树下,看着女孩跑远,唇角笑意逐淡,眉宇间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失落。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凌无非。他腿伤一愈,便迫不及待离开流湘涧,先是奔金陵而去,得知鸣风堂遭变后,一路设法打探,方从一些零碎的线索中探得玉华门正派人四处找寻沈星遥的消息。 他原也不曾料到沈星遥会落在玉华门手中,可在他得知华洋原在江南一代寻人,却突然转道去往云台山,而后悄然回到黎阳之后,便起了疑心,特往云梦山而来查看。 官道旁,一家挂着“酒香第一味”幡旗的酒肆门前,伙计正大敞着嗓门,高声招揽生意。凌无非平素不喜饮酒,纵使宴席间遇上有人推杯换盏,也总以自己不胜酒力推脱,可他这会儿行了多日的路,难免困乏,加之右腿骨伤初愈,偶有酸胀之感,便走进了这家叫做“醉不归”的酒肆,寻了个靠窗的角落落座,才刚刚坐稳,便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尖锐的男声:“我看这玉华门呐,必有私心。没准就是因为前些时候,燕、王两位长老作乱,元气大损,就想借着这妖女现身的机会,抢在所有人前头找出天玄教拐去的那些人,扬名立万呢。” 凌无非眉心微蹙,装作不经意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堂正中桌旁坐着两名男子,一名便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尖嘴猴腮,甚是聒噪。 另外一位,则是一名板着脸孔,正襟危坐的黝黑少年,即便是坐着的,也仍旧背着一把宽阔的重剑,不肯放下。 凌无非听过卫椼的名号,却并未见过此人,只知先前便有传闻,说他在漠北学成绝技,将在七月初回到中原,辅佐兄长壮大飞鸿门。至于那尖嘴猴腮的吴通,他更是不认得,只能大略猜出,此人多半是卫椼在漠北的跟班,也是近日才回到中原。 推断出这二人身份后,凌无非微微弯腰,将搁在一旁长椅上的啸月随椅子一道,缓缓推至桌下。 “不管他们怎么想,我一定要杀了那个女人。”卫椼幽幽开口,“为了父亲,也为了大哥。” “不等掌门来了?”吴通把脑袋望他身旁一凑,问道。 “可要是就这么贸然上山,那姓何的老头也不会放咱们进去呀。”吴通犯难道。 “那就等到了黎阳,你先行一步,帮我找一条他们想不到的上山路线。” 凌无非右手扶在桌沿,听着二人交谈,颈力渐渐涌上手掌,凝于指尖,竟生生将指下桌面按得凹陷下去。适逢此时,伙计端来酒菜,放在桌面,瞧见这一幕,惊得瞳孔一缩,飞也似地退回后厨。 “还给我!快点还给我!”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传进酒肆。凌无非扭头一看,却瞧见方才那个放纸鸢的女孩追着两个嘻嘻哈哈的男童跑进酒肆大堂,先前挂在树上的那只纸鸢,被其中一个男孩抓在手里,等快被那女孩追上之时,又扬手一抛,丢给他的同伴,在酒肆大堂里的桌椅之间到处乱窜,戏耍着那个女孩。 女孩哭哭啼啼在二人身后追赶,虽看得出模样十分伤心,却始终执着奔向那只纸鸢。凌无非见此情形,不觉眉心微蹙,眼见其中一个男孩冲着隔壁那张桌子跑来,即刻伸手拎起他后颈衣领提至身旁,沉声呵斥道:“把东西还给人家。” 男孩正是最顽劣的年纪,哪里会听他的话?当即就把手里的纸鸢朝着同伴跑了过去。卫椼所坐的那桌,正好在这两个男孩中间的位置,见纸鸢贴着酒碗从眼前滑过,忽地便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随手一抓,将那纸鸢揉成一团,“啪”地一声掷在了地上。 女孩定定看着此景,愣了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两个男孩戏耍她的男孩也吓了一跳,呆呆的不敢出声。 卫椼不以为意,端起酒碗满口饮尽,见那女孩还站在原地哭泣,鼻腔间不经意发出“嗤”的一声笑,颇为轻蔑。 凌无非见此情形,一言不发松了拎着男孩衣领的手,起身缓缓走到卫椼桌旁,俯身拾起被揉成一团的纸鸢,轻捻展开,前后翻看一番,唇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垂眸冷眼道:“还以为兄台能有多少英雄气概,原来都是给小孩准备的?当众惹哭一个小姑娘,够吹了一辈子了吧?” “你是何人?”卫椼自漠北归来,不论在飞鸿门,还是出门在外,处处都受人夸赞敬仰,还是头一回遭人揶揄,瞧着对方眉清目秀,面如女子模样,更觉颜面受挫,当即拍案而起,冷眼问道。 “路过而已,不劳挂齿。”凌无非将纸鸢往他胸前一拍,转身便往回走。卫椼哪肯罢休,当即伸手屈指朝他肩头探去,却见凌无非身形一晃,定睛再瞧,已回退半步,抬手扣上卫椼脉门,向上翻拧。卫椼虽不及看清他身法,却很快回过味来,右手握拳,震开他钳制,回手握住背后重剑剑柄,霍地一声挥了出去。 “这就亮兵器了?”凌无非错步疾退,眼中仍有戏谑之色,“走往江湖,如此冲动可不是好事。” “你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卫椼直视他道,“此等身手,定有来路。” “那就等你胜了,再来问我。”凌无非说完,仍是回身往座位上走,卫椼从未受过这等羞辱,提起重剑便往他头顶扫去。凌无非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仰身一旋,避开他这一击,随即稳稳落地,足尖勾起一条长椅踢出,将那条搁着啸月的椅子从桌底撞了出来,啸月也因这剧烈的撞击,飞至空中。 卫椼挥动重剑,试图打落啸月,却还是慢了一步,被凌无非抢在前头,接下啸月。长剑出鞘,华光流转,如长虹贯日一般,倾泻而出,与卫椼手中重剑激烈相撞。凌无非只觉右手虎口被震得一阵酸麻,仿佛要裂开似的。 “这……这是什么功夫?”吴通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躲在桌子后头,盯着他手中啸月看了半天,只觉得在哪听闻过此剑,脑袋却像是卡了壳似的,怎么也想不起来。 惊风剑以轻灵见长,恰与这卫椼路数相克,一招一式间,将那重剑的起落,完全牵制其中。吴通看了半天,忽然一个激灵挺直身板:“我的乖乖,难道……不好,这小子居然还活着!” “你说的什么东西?”卫椼长年呆在漠北,对中原大事,多靠耳闻,知道得并不详细,自然也认不出眼前的这把剑。 “就是……玄灵寺里,那个惊……惊风剑……”吴通结结巴巴道。 “你说的是他?”卫椼大惊,旋身挥剑,大开大合,却怎么也沾不到凌无非半片衣角。 “你就是凌无非?在玄灵寺里受了重伤,竟还完好无损到了这来?”卫椼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凌无非唇角微挑,却不说话。 “他到了这儿,一定是要去找那个女人!”吴通大叫道,“副使,你得先把他杀了,才好动手啊!” “给我闭嘴!”卫椼在方才与凌无非对招时,便已觉出受他克制,莫说取他性命,哪怕只是想让他挂个彩,都难如登天,他心有不甘,提气灌满双臂,旋身抡剑掼向凌无非脚下地面,只听得一声巨响,整间屋子都跟着这扛鼎之势抖了三抖。那几个孩子早就吓得呆了,连哭都抛到了脑后,随着这一猛烈的的震颤,也都回过神来,大叫着跑出门去。 凌无非亦感到一股沉猛的劲力震荡,击在小腿骨间,不由向旁错开一步,纵步后退。在他起跃之际,卫椼以剑尖为心,支在地面,双手握于剑柄,凌空蹿跃而起,抬腿踢向他下盘。凌无非却一个旋身,蹬足踢出,两股颈力相撞,震得二人同时退开。卫椼也因这一招消耗太大,眼前一阵昏花,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身子。 “你想杀的人,武功远在我之上。”凌无非还剑入鞘,道,“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拿什么对付她?”言罢,即刻转身,大步走出酒肆。 他知道卫椼满心所想,都是要取沈星遥性命,于是加快步伐,不分昼夜便赶去了黎阳,然而这般不要命地赶路,到底还是超越了极限,未到山脚,便已开始觉得吃力。 他扶着道旁旗杆退至一间酒肆内,低头看着右腿,蹙眉凝神,陷入沉思。想着多半是与卫椼相斗之时,受那厮颈力所震,引得伤痛发作。凌无非只觉右腿像是被无数只从地下伸出的巨手死死攥住,又僵又麻,怎么也抬不起来,便忙向伙计招手,要来一壶药酒,仰面灌入腹中。 凌无非心急赶路,卫椼自也是不甘示弱,在这八月初一的夜里摸黑上了云梦山。这厮臂力惊人,竟不走寻常路,到了玉华门所在的那片山头脚下,直接便沿着绝壁向上攀去。吴通没有他的本事,只能缩在崖下候着。 卫椼习的是重剑,身段也似千斤坠似的,轻功身法也因习惯所致,稳而缓慢,实在轻盈不到哪去。山壁险峰高绝,巉岩峭壁间,卫椼靠着手里的重剑平稳身形,愣是一步步攀了上去。 沈星遥虽是被华洋擒来,但毕竟服了七日醉,武功再高也使不出来。再者何旭得了李温尚在人间的消息,看这女子孤苦伶仃,也不忍心过多为难,便未派人看守。话说这八月初一,正是朔月之日,天色凄凄蔼蔼,一丝光亮也没有,沈星遥独卧房中,看着窗外景色,愈觉心头压抑,不由得便想出去透个气。谁知到了门外,还没走出几步,便瞧见一个黑影站在不远处,借着房中未熄的灯火透出的微末光亮,隐约瞧见那人手中握着一柄重剑,心下猛地一沉,脑中顿时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她自来到这山上,便未少受人白眼,毕竟这玉华门里还有几百号人,与她有交情的不过那么几个,大多人仍旧避免不了落俗,因她是张素知之女的身份,对她心怀芥蒂。是以未免少与那些人打交道,便特意请陆琳帮着说情,在这后山里前后都不着人烟的屋子里住下。她毕竟中的是只有这云梦山才有的七日醉,何旭等人也知她是个聪明人,绝不至于在这时偷偷逃走,便放任她去。可也偏偏因为这样,面对攀岩找来的卫椼,竟落得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沈星遥当即转身,向前山奔去,因七日醉之故,任凭再好的轻功也使不出来,所幸她惯行山路,也辨得清方向,不致满山乱走,可纵使卫椼轻功再如何平庸缓慢,要追赶她,也已足够了。她见通往前山的路还有老远,心下顿生绝望,然而转念一想,却突然有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调转方向朝着陆琳当初坠崖的绝壁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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