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翊抬眼望向人潮。华灯初上,夜市喧闹,可这一派祥和之景,却仿佛将他排除在外。 人世繁华,万般美好,没有一分一毫与他相关。 “拿了钱就给我滚,从此别出现在我面前。”宋翊随手丢给他五贯飞钱,咬紧牙根,道,“只有这么多。再多说一个字,就算背上弑父之罪,我也要宰了你。” “也行,你还欠我四十五贯,记着啊!”宋忠全揣起飞钱,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大摇大摆走开。宋翊连看也不用多看一眼,便知这是去了赌坊,想着自己在宿州也呆不了几日,便当花钱买个清净,不禁摇了摇头,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客舍。 由于桌边久久无人,店内的伙计早把饭菜都收拾了个干净。宋翊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没了食欲,也未多说什么,转身便回了客房。 夜色渐深,宋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傍晚的经历,愈觉烦躁不安,便飞身上了墙头,在屋顶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际明月,恍恍惚惚便想起了许多陈年旧事——母亲许芷阑当年也是个大家闺秀,被那宋忠全花言巧语哄骗私奔,生下宋翊。宋忠全烂赌,成天无所事事,一有闲钱便泡在赌坊一整日,输光了便回家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还要打骂妻儿撒气。 终于有一日,宋忠全为了赌资,拖着妻子便要卖去青楼。许芷阑终于忍受不了,带着儿子逃回娘家。谁知娘家嫌她丢了颜面,一盆污水便将她泼出门去。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许芷阑一路流浪,什么粗活累活都做过,积郁成疾,在宋翊五岁那年,倒在金陵鸣风堂的大门外,香消玉殒。 好在被封麒瞧见,见他天资聪慧,便收于门下,悉心抚养,传道授业。 宋翊本以为自己悲苦的命运早已终结,却因为一次偶然的委托途径宿州,再次遇见了宋忠全。那日宋忠全被两拨打手追债,围在巷口殴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宋翊听他哭咧咧忏悔,天真地以为他真能改过自新,便替他偿清了赌债。 谁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终究还是错信了这个男人。 想到此处,宋翊只觉头疼欲裂。 深夜,万家灯火熄灭,清冷的月光照在人间,将万物衬得皎白如新。宋翊也在这月光之下,渐渐睡去。梦里的圆月,腥红如血,转瞬便将世间的一切美好撕裂开来。宋翊看着充满血腥的一切,骤然惊醒坐起,却觉头顶阳光刺目,方知已到了早晨。 “阿翊!”苏采薇的话音从他身后传来。 宋翊疑惑回头,见苏采薇也来到屋顶,不禁愣住。 “我一早醒来,敲你房门没人应,问了小二才知道你在这。”苏采薇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来仔细打量他一番,道,“脸色很差啊……那小二说,昨天听见你在门外与人起了争执,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宋翊想着宋忠全那点破事,实在不值得为人所道,便摇了摇头。 “真没事?”苏采薇皱眉,满目狐疑,“你平时又不怎么说话,怎么会同人吵起来?还有什么……钱不钱的,你弄坏别人东西了?” “没有。”宋翊摇了摇头,目光略有躲闪。 “不说?那算了。”苏采薇一直当他同自己一般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也想不到他能在这遇上那个混账爹,当真以为他只是遇上了些不足为道的小事,便不再追问。 二人留在宿州,仍旧是分头行动,继续打探消息。未免再遇上宋忠全那赌鬼,宋翊也刻意避开了赌坊。到了正午,骄阳似火,奔走了半日的宋翊退到路旁的屋檐下,避过烈阳炙烤,盘算着下一步的打算,眼前却突然走来两名穿着短衫短裤,家仆模样的人,将他去路拦住。 其中一名男子生得短小精悍,煤球似的脑袋上长了一对老长的吊梢眉,他嘴里叼着半根稻草,吊儿郎当朝他问道:“你,是不是姓宋?” “你是谁?”宋翊微微蹙眉,问道。 “我们家主子想请您去府上坐坐,就当交个朋友。”吊梢眉说道,“你不是在找人吗?咱们家雷老板,可是这十里八乡鼎鼎大名的人物,寻人问事,还不是一句话” “是吗?”宋翊淡淡扫了那人一眼,略一思索,随手一指,示意几人领路。他心下虽知此人言辞不可尽信,但既如此说了,怎么也得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不动声色跟着去了。 一行人将宋翊带去宿州西南的一处大宅子前,此间四面空旷,附近多是无人居住的老旧房屋,有的甚至还塌了墙,宅院门顶高悬的牌匾,上书“丹枫阁”三个大字,看样子,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别苑。 宋翊瞧着此景,不觉握紧了手中佩剑。 几个家仆推开大门,将他领去前厅,只见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名肥头大耳,锦衣华服的男人。这男人的模样,瞧着约莫四十几岁,面白无须,手中拿着一把镶了金边的折扇,扇面还是上好的苏锦。 “这就是我们家主人。”吊梢眉介绍道,“河北道百商行首雷昌德雷掌柜。” 宋翊略一拱手,面色一如既往淡漠:“宋某见过雷掌柜。” “不错,不错……”雷昌德摇扇打量他道,“你叫宋翊?看不出来嘛,金陵鸣风堂里,除了秦掌门的弟子之外,还有如此年轻有为的后辈。” “雷掌柜谬赞,”宋翊淡淡道,“不知雷掌柜从何处打听到宋某来历,邀我来此,究竟有何贵干?” “你说这个啊……”雷昌德将折扇一合,抵在额边,故作沉思之状,过了一会儿,忽地将折扇往掌心一敲,指着门口,对守在一旁的小厮道,“对对对,把人给我带来。” 宋翊心下蓦地腾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当即转身望向门外,却见几名小厮押着一脸青紫的宋忠全走了进来。 “他是你爹吧?”雷昌德眼中洋溢起得意之色。 宋翊咬紧牙根,一言不发,目光飞快从宋忠全身上扫过,眸底隐隐晃过一丝恨意。 “儿子,你可不能怪爹啊。”宋忠全一装起可怜,眼泪鼻涕那是说来就来,别提有多像,“毕竟咱家最值钱的,也就只有你了。” “你说什么?”宋翊怒目视之。 “他说什么你听不见?”雷昌德哈哈大笑,“二百两黄金呢,我也得看看值不值啊。” 宋翊惊异不已,当即后退一步,扭头望向雷昌德,只见他小心翼翼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笺,缓慢展开,晃了晃道:“这可是你爹亲自签署的卖身契,现在你就是老子的人,听明白了吗?” “我早就同他断了关系。他签的契约,与我何干?”宋翊说着便转身要走,却被几名家仆拦了下来。 “放狗屁,这小子可是上了我宋家族谱的!老子说啥他都得听着!”宋忠全高声嚎道。 “纸上只有他的笔迹手印,你们拦不住我。”宋翊说着,倒转剑鞘向上一挑,震开拦路之人,却见眼前晃过一道黑影,蓦地便多出一名瘦瘦高高,披头散发的男人。 “不忙,”雷昌德嘿嘿笑着,眼底闪过阴森森的光,“不就是个手印吗?现在补也来得及。” 披头散发的怪男人听了这话,当即屈指探向宋翊肩头,宋翊见状疾闪,错步退开,飞快扫了一眼堂内情形。到了这个境地,宋忠全的死活他是不必管的,那肥头大耳的雷昌德,也只是仗着财大气粗有人保护,内里也就是副空架子,值不当他多留意。 只有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怪人,才是这间屋里唯一的高手。 怪人阴恻恻笑着,再度翻掌攻来,掌风劲急,裹挟着刺耳的戾啸扑面而来。宋翊回手以剑鞘格在他虎口间,向斜上翻拧,以巧劲化去他大半掌力,顺势拔剑扫向他腰间。 雷昌德斜卧椅侧,看着二人相斗,慵懒说道:“尾闾,你可得当心些,别废了他。这小子可花了我二百两黄金,哪怕是断了一根手指头,我都会心疼的。” 尾闾一声不吭,眸光倏地一紧,忽地向后连撤数步,与此同时,厅堂所有门窗几乎同时开启,架上弓弩,数声齐响。宋翊大惊,却已无处闪避,只得挥剑荡开如雨点一般飞来的铁箭,就在这时,尾闾飞身跃起,再度朝他攻来。宋翊本能疾退,却不想一支铁箭正朝他后心飞来,再想闪避已不及,铁箭夹带着疾风,刺地一声便从他右侧肩胛穿过,透骨而出,不偏不倚压迫住经脉,令他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 而这时候,尾闾却忽地转了掌锋,一掌斜切向下,劈在宋翊肩头。宋翊不觉发出闷哼,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单膝跌跪在地。 “好!快!快快快!”雷昌德连忙让家仆将卖身契拿了上去。 宋翊咬牙,抵力顽抗,却仍旧无法阻止几名家仆齐齐板着他无法行动的右手,蘸着地上鲜血,在契约上按下手印。 “拿给我看看。”雷昌德激动不已,连忙伸出双手,招呼家仆把契约交到他手中,喜滋滋看了一遍,折起收回袖中。 宋翊抬眼,不知何时眼底已布满血丝,将一对眸子染成猩红。 “哎呀,早就听闻您宋少侠声名在外,你也别怪我用这手段,这抢手的饽饽,不花些心思,怎么能到手呢?”雷昌德喜不自胜,就差跳起来。 宋忠全瞧着此景,搓了搓手,讪笑问道:“雷掌柜,您看这……这欠您的钱……” “滚滚滚,再不走,老子可要赶人了。”雷昌德还沉浸在喜悦中,根本不屑管他这个小角色,只随意摆了摆手。 宋忠全得他首肯,忙不迭退下。宋翊木然瞧着此景,眼中的光也渐渐熄灭,一时之间,万念俱灰。 “先把他带下去。”雷昌德喜滋滋道,“把伤治一治,别落下病根,尾闾啊,接下来就靠你了,好好劝劝他,别同我对着干,听见没?”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