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到来的第二日便是端阳。这天,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碧艾香蒲驱蚊辟邪。街头巷尾,人头攒动。道旁的点心铺里飘出一缕缕温暖的白烟,氤氲在空气里,散发着粽子香糯的气息。 凌无非抬起头来,望向碧蓝天空,心下不禁感慨——去年的今日,他还在襄州家中,同王瀚尘等人度此佳节,可到了今日,却因王瀚尘撒下的弥天大谎亡命天涯,风餐露宿,不知归途。 午间,他与玕琪在路边一家酒肆中落脚暂歇。凌无非环臂靠墙而坐,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转过头来对玕琪问道:“没有人说过你很无趣吗?” “没有。”玕琪神情淡漠,“我本就不认识几个人。” “那幽素呢?”凌无非又问。 “你是不是找死?”玕琪眼中迸发出恨意。 “不敢,”凌无非笑道,“你们这么办事,不就是来给我添堵的吗?一报还一报,不必那么恼火。” “所以你是故意的?”玕琪恶狠狠盯着他。 凌无非坦然点头,随即展颜道:“看见你不高兴,我就舒心了。” “睚眦必报,你这作风,与名门正派几个字,根本不沾边。”玕琪冷冷道。 “彼此彼此,”凌无非嗤笑道,“我现在这身份,同他们也已没什么关系。何必还要端着?” “若不是不想被那女人找上门来寻仇,我早把你杀了。”玕琪面色阴沉。 “你可以骗她嘛,”凌无非坏笑道,“就对她说,想找我晦气的人太多,以你一人之力,难以匹敌,再随便编一号人物,栽赃给他。我说,你连这么简单的嫁祸都不会,往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玕琪听到这话,眉心猛地一沉,当即起身,然而刀才出鞘半寸,却被凌无非一把按了回去,于是抬膝撞向桌底。 凌无非不动声色,一手按在桌面。 玕琪见餐桌纹丝不动,愕然问道:“你恢复了?” “你猜?”凌无非挑眉。 玕琪怒极拔刀,飞身踏过方桌,向他斩去。凌无非却只轻飘飘地侧身一闪,右手屈指叩打在刀锋一侧,长刀立刻失了准劲,向旁偏离。玕琪拿不准他究竟是彻底恢复了武功,还是同先前在太乙阵外那一战般误打误撞,也不敢轻敌,一连几招都是试探。然而几个回合下来,凌无非却不愿过多纠缠,单手覆上他刀背握住,向后一拉,顺势便夺了过来,随即欺身上前一刀斜架在他颈项上,道:“告诉我,去哪能找到他们?” 店内的食客见这一头打了起来,一时之间吓得四散开去,有些连饭钱都忘了付。凌无非见不远处一名伙计战战兢兢躲在柱子后,不停探头朝二人望来,便从怀中取了一小块碎金,扬手抛在他手里。伙计接了金子,嘴里说着谢谢,不迭退开。玕琪却冷不丁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钱的。” “你是嫌我这一路吃你的、喝你的,给你添麻烦了是吗?”凌无非轻笑道,“自己先招惹来的,活该。” “你不是想见沈星遥吗?”玕琪说道,“我带你去找她。” 玕琪本是偏执自负的性子,但自失了一臂后便收敛了许多。是以眼下虽不服气,却也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并未出言挑衅。 凌无非不再说话,当即便抬手封了他几处大穴,推着他走出酒肆。 二人一路南行,终于到了凤台县外的山林。凌无非跟着玕琪穿过幽径,来到叶颂楠居住的那间小院,走进院门时,刚好看见叶颂楠在庭中给花浇水。 “你回来啦?”叶颂楠看见玕琪,笑着丢下手中水瓢,朝二人走了过来,“璟明去哪儿啦?怎么没同你一起?这位又是谁啊?” “他没回来过吗?”玕琪蹙眉。 “回来……回来?”叶颂楠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竟似痴了一般,变得昏昏然。 凌无非见此情形,大略打量她一番,觉得不对劲,便将玕琪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她是什么人?” “叶惊寒的娘。”玕琪说道,“照理来说,他们早该到了。” “要是回来过,为何她不知道?”凌无非说着,不经意又瞄了一眼叶颂楠,略一迟疑,问道,“我怎么觉得……她这样子看起来像是有癔症?” “她是有癔症。”玕琪问道,“所以问她的话,不一定答得上来。” “她刚才同你说的‘璟明’,可是叶惊寒?”凌无非问道。 玕琪略一颔首。 凌无非听罢了然,随即走到叶颂楠跟前,问道:“夫人,您刚才是浇花吗?” “是呀……”叶颂楠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水瓢,走到花丛边,道,“是在哪呢……” “我来帮您。”凌无非见门前摆着一只落了灰的铜壶,便知道她是把花当菜来浇了,便将那只铜壶拿起,盛了水,走到花丛跟前,一面给花浇水,一面问道:“前几日璟明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好生秀气,可惜没住几天便走了,不然,真该好好招待一番。” “你也瞧上她啦?那可不行。”叶颂楠从他手里夺过铜壶,道,“我家璟明好不容易带了个姑娘回来,谁也不许同他抢!” “可我看那姑娘对他不冷不热,似乎没那个意思。”凌无非一面套话,一面留意着叶颂楠的神情,“不然怎么会只呆几天就走了?” “他们可是一起走的……不对,那天来了好多人呢。”叶颂楠恍惚回忆道,“那天早上来了人,我听到外面嘈杂得很,也不知璟明在哪认识的这些人,动不动就打打杀杀……” “她们走几天了?”凌无非眉心一沉。 “好些天了。”叶颂楠摇头,“你问这些干什么?都说了不许打那姑娘的主意,你还……” “你确定他们是一起走的?”玕琪凑上前来,问道,“可这没道理,如果是因为有危险,姓叶的……璟明为何不带上你?” “我都晕倒啦,醒来以后,他们一个人都不见了。”叶颂楠委屈说道,“有个男的……阴阳怪气,不知要干什么……” 玕琪眉心一紧,展目望向四周,目光忽地落在那钉了一枚钢钉的门柱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仔细一看,不觉攥紧了拳:“是他……” “谁?”凌无非上前问道。 “桑洵。”玕琪说道。 “落月坞勾魂使桑洵?”凌无非蹙眉,朝他问道。 “你认得他?” “略有耳闻,不曾见过。”凌无非道,“可他们同叶惊寒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叶惊寒本是方无名义子。可方无名生性多疑,始终无法信任于他,从前还算和睦,可自李温出现以后,一切就变了。”玕琪说道,“他猜忌叶惊寒,认定他有异心,要对付自己,又见他不肯再听命行事,便更加忌惮,索性派了人来,至于到底是要生擒,还是要杀,我也不确定。” “有没有办法能追上这些人?”凌无非问道。 “跟我来。”玕琪说着,便要朝外走,却见叶颂楠不知从哪拿了把扫帚,张开双臂挡在二人跟前,道,“你们害我孩儿,都不许走!” “叶夫人……”玕琪见她似癔症发作,便即上前道,“是我,玕琪,您见过的。” 叶颂楠见了他,不禁愣住,过了很久,方缓缓放下扫帚,心事重重走回到木屋前。二人趁此机会立刻离开,等她回过神来,已连人影都找不见了。 落月坞分支广阔,多地都有据点,加上方无名行踪不定,若只有凌无非一人去追,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有线索。好在玕琪自同叶惊寒联手之后,从他手中了解了不少门派机密,离开林中小屋后,很快便大致摸清了桑洵等人此行的路线。由于叶颂楠身患癔症,说话不清不楚,二人也不知林间小屋那一战具体是何情形,凌无非忧心沈星遥处境,一心只想追上桑洵一行,好打探出具体情形。而另一头,沈星遥已然追踪桑洵等人来到河北道。 这日桑洵等人途径沂州,沿沂河前行,途中落脚整顿行装。至夜,几名手下轮流值守,与前几日一般,不留一丝空隙。 沈星遥坐在一棵老树树梢,拨开枝叶观望着湖边情形,越发蹙起眉来。她跟踪几人多日,一直伺机救人,却不想对方的看守始终严密,完全没有机会。然而她也十分清楚,从上回交手的经验来看,若是硬拼肯定没戏,但若就这样由着他们把人带走,未免心有不甘。 几个蒙面的手下在桑洵面前支起火堆,方起身走到一边。桑洵瞥了一眼坐在湖边,一言不发的叶惊寒,唇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道:“都这么多天了,那个小丫头还是没出现,我看呐,她是不会来了。” “我本就没指望她来。”叶惊寒淡淡道。 “叶惊寒,那天我还当你是唬我,”桑洵单手托腮,若有所思道,“没想到你同曹玄德一个嗜好,只对别人的女人感兴趣?” “说够了没有?”叶惊寒眉心微微一动,眼中隐有愠色。他本就对这份莫名其妙生出的心思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听桑洵当众提起,一时之间,只恨不得杀了他。 桑洵见他恼羞成怒,脸上笑得更欢了:“当年方宗主登位,任命三大勾魂使。整个落月坞上下,所有人都在他考虑之内,唯独漏了你这个义子,还当众说你心性未定,优柔寡断。如今看来,好像是真的。” 最后一句话,他特意凑近了说,似是有意想激怒他。 叶惊寒不动声色,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不管怎么说,你我也算是同僚一场。”桑洵咬着折扇,假惺惺凑上前,道,“若是还有什么遗愿,我可以替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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