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凌无非诧异不已,身子蓦地一僵。 “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薛良玉安排好的一个局。他要做武林至尊,天下泰斗,江湖之上当仁不让的群侠之首。可我娘做的这件事,若能成功,风光必然掩盖过他。所以他要阻止,他要毁了我娘,所有的功德,都只能归他一人所有。” 沈星遥说着这话,眉心越发沉了下来:“我本觉得难以置信,可转念一想,如果薛良玉真的有那么正直,为何李温还在人世?为何人人称颂的薛折剑,处决那样一个恶徒,会如此不小心,以至于人掉了包?”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这一路来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和薛良玉或多或少有些关联,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凌无非蹙眉,困惑道,“他既要侠名,总归要凭借这些做点什么,那么二十年前那一战,他有很多方法可以全身而退,为何偏偏选择挺身而战,而且在那之后消失不见,折剑山庄也因此凋敝……他又从中得到了什么?” “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沈星遥摇头道,“既然什么都得不到,为何还要这么做?” “也许,他只是失算了……”凌无非正说这话,忽然便觉心口闷痛,低头咳嗽起来。沈星遥见状,忙从怀中掏出护心丹,道,“你把这吃了吧。” “这是……”凌无非见她手中小瓶颇为眼熟,立刻便想了起来,“可你不是说过,黑白丸要分开服用吗?还有……你被逐出师门这么久,这药又是从哪得来的?” “上次用完之后,阿菀便把它给了我,说等回到昆仑,这东西还多得是,而我脱离门派,往后未必还有来往,江湖凶险,能救命的药,多一点是一点。”沈星遥道,“两丸同服,效用虽有减弱,但比起寻常药物,还是好得多。” “还是收起来吧。”凌无非道,“我伤势不重,还撑得住,何况我们也不一定能活着出去,服不服药,已经不重要了。” 二人闲聊许久,渗进洞内的雨水也越来越多,很快便没过了二人胸口。未免火光熄灭,凌无非将火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则将沈星遥紧紧拥入怀里。 随着积水愈深,心口受到压迫,凌无非的内伤也再一次发作起来。沈星遥见状,也不多说,直接塞了两颗护心丹在他口中。然而她刚刚收起伤药,便听得洞外雷声大作,雨声也变得越发急密。 雨水加速灌入洞中,不一会儿便没过了二人头顶。凌无非索性扔了火折,在地洞陷入黑暗的一瞬间,双手怀抱沈星遥浮上水面。 沈星遥伏在他怀中,大张开口喘息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何事,拉过他的手探了探温度,道:“你的手好凉。” “无妨。”凌无非将她拥在怀中,感受到她加快的心跳,在她耳边柔声道,“是水太凉了。” 沈星遥缓缓摇头,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忽然怕了。” “别担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不会让你有事。”凌无非道。 “我不是怕这个……”沈星遥黯然道,“我是怕……怕我到这世上,不过白走一遭,该做的事情,一件都没做完……害怕与你只剩下最后这几个时辰……我还没为我娘洗雪沉冤,还没看遍这大好河山……还没与你好好相守……”话到此处,鼻尖愈觉酸楚,语调也多了一丝哭腔。 凌无非紧紧将她拥在怀中,额头相贴,虽处在伸手不见五指之境,却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给予仅有的一丝温暖。 “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凌无非说这话时,心里没有丝毫底气,话音隐隐发出颤抖,却只能极力压抑着恐慌,伸手向上摸索。 “凌无非……”沈星遥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你说这世上,善恶真的各有报应吗?” “星遥……” “我娘她们做了那么多,却只能含恨而终,如今我们也……王霆钧与燕霜行恶事做尽,却无丝毫报应。你不是说,李成洲去拦住她了吗?可追来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你说会不会……” “星遥,你别胡思乱想。”凌无非连忙放下摸索出路的手,抚在她头顶,尽力安抚她的情绪。 “我到山下走这一遭,除了你们几个,几乎没有见过一个名符其实的侠士,即便是有,也没一个能有好结果……”沈星遥语气之中,隐含怅恨,“你说,是不是这世道就是如此?忠义良知,又被置于何地?我娘当年拼命救下的,又是些怎样的人?他们可知道感恩,可知这世上尚有仁义,若是不知,她的牺牲又有何意义?舍弃一身前途清誉,又哪里值得……” 凌无非听罢,不禁沉默,心下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我与你一般年纪,对待许多问题,所想也未必透彻。但我想这世上,未必就是恶人当道,只是人心本就难测,良善之人易欺,总要吃够了亏才知道还击。这世上不是没有恶报,只是未到时辰罢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尽力活下去,不能轻易放弃生机,让他们如愿以偿,不是吗?” 说着,他便一手拥着沈星遥,一手摸向洞壁。他的掌心触及岩上青苔,只觉源源不断的水流覆过手背,不住拥入洞中,心下隐隐又对逃出此处多了一丝期望。 沈星遥听了他的话,不禁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他又一次咳嗽起来,还不及问询伤势,便觉颈上溅落一丝暖流,伸手一摸,嗅在鼻尖,尽是血腥气息。 “你又吐血了……”沈星遥的心悬了起来,忽然耳朵一动,只觉四周水流声变得轻了许多,然而伸手摸到洞壁,却感受到水势越发汹涌,不禁喜道,“我们应当已经快到洞口了。”说着这话,便奋力伸手向上触摸,不一会儿,之间便已到湿滑的岩石边缘。 “到了!”沈星遥静心调息,调动气息聚于右手掌心,奋力向上一拍,只听得洞外雷声涌动,似天公怒啸,心下不由一紧,再次凝聚掌力,全力拍出。 恰逢此时,洞外传来一声雷响,似是闪电落在附近,不知击中何物。沈星遥隐约感到所拥之人气息渐弱,显已力竭,便即屏息凝神,再次向上拍出一掌。 但闻一声巨响,岩石应声碎裂,边角崩开碎片,大半块破碎的岩石也朝洞中落了下来。她不及出声提醒,只能将凌无非向水下猛力一推,自己也随之沉了下去。 电光闪过,照亮地洞上空,透过浑浊的水光,凌无非依稀看见一块巨石落入水中,砸中沈星遥后背,少女应声呕血,泥水随之灌入口中,身子也不受控制向下坠落。 凌无非大惊失色,本能张口欲呼,却呛了一大口水。他顾不得多想,当即奋力游上前去,拥着沈星遥浮上水面。此刻仍是黑夜,洞中水面已与地面齐平,他抱着沈星遥,艰难爬出洞口,回到平地,再低头望向怀中人,却见她已是昏迷不醒。 凌无非颤抖着伸手在她鼻尖试探,确认还有气息之后,立刻从她怀中翻出护心丹,然而此刻的沈星遥,深陷昏迷之中,双唇紧闭,哪还咽得下去?凌无非无奈,只得以口相就,将丹药喂入她口中,将她打横抱起,四处寻找避雨之所,直到一处山洞前,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好不容易在一处有遮挡的岩壁之下找到一些柴火,由于没有火折,用了许多方法才勉强生起火来。 凌无非抱着沈星遥坐在火堆旁,背靠洞壁,黯然望着怀中之人,忽地想起在对她表明心迹前,两度无意冒犯她时的情景—— 一次是在渝州追踪那名易容之人,替她抹去脸上沾的粉尘,另一回则是跳下太湖救人,给她渡气,又在湖心亭中伸手勾去她鼻尖的水珠。往事历历在目,回想起这些,凌无非才蓦然发觉,他对眼前少女动心之初,似乎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或许,就是从在玉峰山下河边那次回眸见她伊始,便已对她生出莫名的依恋。 聪明、坦荡、纯粹、明理,还有美貌,似乎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能用在她的身上,仿佛坠落人间的仙子,几乎毫无瑕疵。 可这样的她,却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落得这般。 “早知如此,我便不该自作聪明……把你害成这样,我真是该死……”说着这话。他不自觉攥紧了拳,转身望向洞外。 洞外,暴雨依旧,雷鸣电闪,飓风狂啸,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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