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苍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是去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惊蛰将至,时不时便会下雨,地上也总是湿漉漉的。 她踩着一地的泥水回到家中那个残败不堪的瓦房门外,却看见一名少年站在眼前。 少年身长鹤立,着一身华青色交领长衫,腰间宫绦末梢悬着一枚白玉螭龙佩,眸如皓月,清隽如画中人般,一看便不是这乡野间的人。 “足下可是姓段,名苍云?”少年拱手笑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段苍云本能退后一步。 “受人所托,特来寻姑娘你。”少年道。 “胡说八道,谁说我是女……” “那便改称你为‘段公子’可好?”少年笑道,“在下凌无非,从金陵来。”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段苍云撇撇嘴道。 “这个,暂时还不便明说,”凌无非道,“不过,姑娘难道不想见见自己的家人吗?” “我的家人?”段苍云捂嘴惊呼,“难道是我爹……” “抱歉,段大侠早年已患病离世。”凌无非道,“恐怕见不到了。” “那……那又是谁……”段苍云话到一半,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高喊,“小瘪三,一时没看住你,原来是逃回来了!” 段苍云大惊转身,见几个壮汉抄着棍子朝她跑来,挽起袖子便要上前,却不想踩到石头,反而向前栽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凌无非见此情形,当即上前一步,伸手托在她臂肘间,将她搀稳,随即上前伸手拦下那几名壮汉,笑道:“何必非要动手?有话可以慢慢说。” “你是什么东西?让开!”一名壮汉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关你屁事!”说着,举起棍子便要打他,小腿却挨了重重一脚,当即滑倒跪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打得好!”段苍云跳起来拍手交好。 “说吧,欠了多少钱,我替她还。”凌无非道。 “你别信他们!”段苍云道,“我娘下葬时,借了他们东家几个丧葬费,我早就还了,是他们问我要利息,我才不给的!” “奶奶的,你借了半贯,还了半年,还不给利息,当我们东家捐给你的?”另一壮汉对凌无非方才那一脚心生畏惧,挪腾着退了两步,道。 “哦?借的几分利?”凌无非问道。 “三……三十分。”那退后的壮汉嗫嚅道,“你……你能替她还几分。” “三十分?”凌无非嗤笑道,“那可真是抢钱了。这样吧,我还六分给你,这事便算完了,可否?” “六分就想走?你也太……”那汉子话说道一半,见凌无非脸色一沉,当场吓得跳了起来,退后几步,远远伸出一只手,道,“六分……就六分……你你……你拿来。” 凌无非微微一笑,随手拿了张小面额的飞钱放在他手里,随后对段苍云使了个眼色,道:“段公子,走吗?” 段苍云这才回过神来,怔怔点了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一场新雨过后,梦里情景,已然变成了鸣风堂的后院。 “你是不是在耍我?”段苍云望着低眉沉思的凌无非,一掌拍在院中石桌上,“答应我的事,你根本就办不到,故意拖延这么久,是不是在骗我?” “还请段姑娘稍安勿躁。”凌无非长叹一口气,道,“的确是我思虑不周,才会导致如此局面,你再等我一个月,我会给你答复……” 流光非转,段苍云愕然发觉,自己已然身处于姑苏城的破庙里,张盛从她眼前跑过劈手自凌无非手中夺下折扇,合起单股,做刀剑一般,刺入凌无非心口,同时翻转腰间佩刀,以刀鞘猛击他右腿伤口。 段苍云蓦地嗅到一阵血腥味,猛地睁开双眼,惊坐而起,口中高喊:“不要——” 她这才发现,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梦而已。 段苍云曾在鸣风堂暂住,这里房间格局,大致相同。她想起自己昨天翻墙而入的情形,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何处,于是翻身下床,却因腿伤吃痛,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你没事吧?”正在屋角收拾的苏采薇转过头来,怔怔问道,“怎么自己下来了?” “我……”段苍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新换的衣裳,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你……别着急啊,伤还没好呢,别乱跑。”苏采薇说着,便拉开房门道,“这都申时了,你定也饿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的。”言罢,便走了出去。 段苍云愣了愣,沉默片刻,咬了咬唇,便自己低头穿上鞋子,一瘸一拐走出房门。 凌无非昨夜一晚未眠。正巧江澜拉着沈星遥去街市看行游到此的春喜班上演的傀儡戏。他一个人呆着也是呆着,倒不如好好休息一阵。是以在午前同萧楚瑜见了一面之后,便回房睡下,这会儿才刚醒来不久,正坐在院子里发呆。 段苍云还记得凌无非的住处,凭着记忆便找了过去,到了院中,正好望见他背对着院门站在树下,似乎是在想什么事。那身长鹤立的背影,恍若隔世之感,令初见时的情形又浮现在她眼前。段苍云想着自己连日以来所受的委屈,一时悲从中来,当即唤了一声:“凌大哥!” 凌无非起初还没听出是谁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她,身子不觉一僵,本能往后退了一步,半晌,方才问道:“伤好了?” 段苍云摇摇头,便要上前抱他,凌无非一见情形不对,连忙后退,却忘了身后障碍,后脑勺冷不丁便撞上门外圆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反手揉了揉后脑勺。 “你没事吧?”段苍云赶忙上前,却见他往后退开几步,像在躲她似的,登时便噘起嘴道,“你躲着我?” “有问题吗?”凌无非道。 “凌无非,你好没有良心!”段苍云不满道,“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便这么对我?” “你确定是来找我,而不是特地来给我找麻烦?”凌无非轻笑一声,道,“前些天张盛才来过,听他的意思,是你拿了鼎云堂的东西,还说已经来这投奔了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容许你留在这?” “那我能怎么样嘛?”段苍云不服气道,“总不能让他觉得我好欺负!再说了,上次在姑苏,你还不是豁出性命救了我……” “我说段大小姐,”凌无非愈觉此事可笑,“我豁出性命,那是为了救我自己!你还真是一点没变,想到什么便都当做事实。到底是哪个天才把你教成这样,张冠李戴,颠倒黑白?” “你……”段苍云气得涨红了脸,却忽然露出痛苦的神情,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凌无非见她胸口衣衫隐隐有血渗出,猜出是伤口裂开,便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伤成这样,就该好好躺着,别到处乱跑。”说着,便要转身回房。 “我就是气不过嘛!”段苍云道,“我本来就是段家人,段家的东西也该有我一份,哪里知道他会对我赶尽杀绝?” “你这不就是给你活路不要,非得自己找死吗?”凌无非回过头,难以置信望着她道,“所以现在是你惹了麻烦,还想拉我垫背?”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段苍云一跺脚道,“人家受了伤,好不容易才找来这,你却……好!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我走好了!”说完,便头也不回跑开。许是她跑得太急,到了院门口时,还向前一个趔趄,险些跌一跤。 凌无非探头望了一眼,见她路都走不稳,不由蹙起眉来,心想她虽蠢钝自负,却不曾作恶,眼下又受了重伤,就这么跑出去,哪怕只是遇上寻常毛贼,也未必能够应付。 他仔细思忖一阵,最终还是让理智战胜了厌烦,便翻墙追了出去,远远跟在后头观察她的情形。 段苍云一瘸一拐从后门离开,走在街上还在左顾右盼。凌无非唯恐被她瞧见了不好收场,于是每每在她回头时,都立刻退入身旁巷道之内,等她不再看了,方抬足跟上。 由于她实在伤得不轻,走过半条街后,便因疼痛难忍在路边坐了下来,嗅着旁边包子摊上热腾腾的香气直咽口水。 卖包子的老汉见她实在可怜,便送了她两个包子。段苍云连声谢也没说,接在手里便大口啃了起来。凌无非远远瞧见此景,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段苍云吃完包子,随手抹了把嘴,便再次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一条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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