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十五普安郡王夫妇都要进宫给官家和张婉仪请安。 因得还不是官家正式认定的养子,下元节宫内虽有置下大型宴会,但祭告先人的仪式还无需他们参加。 于是赵瑷夫妻二人早早地从宫北门出来。 传说由风泽之气和晨浩之精幻化而成的水官大禹是民间百姓信奉的天、地、水三官之一。 据说每年十月十五日下元节他会来到人间,将祈福人的痛苦悲哀之事连同忏悔祷告一起转奏天庭,为人消灾。 因水官慈爱,人们总是在此日借着告神之名,身着深色新衣去寺庙道观之地游玩。 马车在路上走着,赵瑷与郭氏目不转睛端庄地坐着。待差不多经行到临安城最热闹地段时,赵瑷将头探出张望。 郭氏终于找到了话题打破僵局:“夫君你在看什么?可否有见着什么有趣的事物?” 赵瑷回:“彭家的漆器铺子就开在这条街上。” 一向装着老成的郭氏不由将身子朝同方向挪去,也伸着脖子探去看。马车突然一颠簸,郭氏扑进了赵瑷怀中。 平日里两夫妻总是正襟危坐,甚少有亲密举动,现下赵瑷心跳突然撞击猛烈起来。 郭氏重新望向窗外,只见车马先行经过一家金家漆铺,一个路口后又看见了彭家漆铺。 她端坐回原来的位置:“可惜今日所穿戴之礼服甚是累赘,不然吾也想同夫君下车一起玩赏一番。” 赵瑷也整理好了坐姿:“回府换套便服,晚些我们再一道出来。” 郭氏眼光波动地望向他。 赵瑷被看的有些不自在:“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金家长女金阿娇因今年是和离归家的第一年,抢着要帮助金母置办祭祖的鱼肉果蔬,并无一点外出游玩的心情。 金念眼巴巴地也想出门,但因街上的人熙熙攘攘较往日拥堵,金母忧他叫拍花子掳走,就拘了他在家。 这日只有年龄相仿的彭家兄妹与金家两兄妹四人去道观玩耍。 租来的骡马车带着他们行了一段路。 下车后,除彭成之外的三人一起在街边买了节令糍粑兴高采烈地吃着。 金秀秀见彭成落单,招呼道:“彭家阿兄,我与你买一块吧?” 金洵嘴巴含着食物吱唔道:“他啊,从来不吃糯米食。” 彭希孟紧跟“嗯嗯”两声附和。 金秀秀笑说:“哥哥你倒是清楚。” 彭希孟捂着嘴“噗噗”地笑:“那是因为我们小时候去你家做客,婶娘总是做糯米食点心招待我们。哥哥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又不喜浪费。所以每回炒的糯米饭、做的十色沙团都是逼着金哥哥偷偷替我哥哥吃掉大半。” 金秀秀不敢相信:“糯米烧卖、花糕、蜜糕、豆糕都不喜吃?” 彭成自己抢答:“是。我素来只惯用三餐。过点不食。” 金秀秀追问:“那糯米酒呢?” 彭成耐心解释:“我已离开学舍,几乎日日守店,自无雅兴作赋饮酒。” 金秀秀暗道此人甚是无趣。 想不到她的哥哥与她难得心灵相通,也觉彭成不解风情。 金洵难得关怀备至:“彭兄,你如此日日守店作漆,将来若是有小女娘嫁了你,怕不是觉得你无趣至极?下次我与同窗饮宴时也叫上你,叫你学学世人所爱的风花雪月。” 金秀秀奇怪地看向金洵:“哥哥,书院束脩奇高父亲已甚是心痛,与你的月例都是算过又算。只叫你餐外能买些零嘴,置办笔纸能宽裕些,哪来多的钱交际饮酒?” 金洵讪讪道:“大姐姐说自己归家后大门不出无甚花销,就将自己的体己钱每月匀我一些。” 金秀秀似有些生气,还未想好怎么发作。 彭成已经拍了金洵脑袋:“父母送你去那远近闻名的书院是想你清心读书振兴家门。纵是我们这等寻常人家于财物上宽裕一些,也切记不可沾染官贵子弟的纨绔习性。” 金洵从来敬彭成如长兄,乖顺聆听教诲。 金秀秀仍觉不解气。 彭成又道:“金家妹妹向来同大姐姐一样,是最友爱手足的女娘,想必是不会将此事告诉伯父的。金洵你下月莫再向大姐姐要花销便是。” 话既到这个份上,金秀秀也不好再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温和地同金洵说了两句:“我们做弟妹的总是盼大姐姐能再觅良人,诞育子女。她之前因和离折损不少嫁妆,现趁爹爹手头宽裕,她也总该为自己多攒些未来傍身的银两。” 彭希孟听到此便义愤填膺起来:“我看大姐姐许久不曾添置过钗环。金哥哥你小小儿郎起便饮酒玩乐,若未来真能考学入仕,怕不是要成为不顾念我们亲友兄妹之情的昏官!” “福果,福果。老妪代为拜叩过祈求健康的福果哦。”街边传来老妇人的叫卖声。 普通门户不精通敬神礼佛之礼,于是有大量的民间妇女想为家庭谋些生计,专门从事代人跪拜供果的小活计。 金洵素来憨厚,听见彭希孟的话倒也不气,反倒见她已吃完手中的糍粑,关心的问:“妹妹可是还想吃些什么?要不我买些福果与你?” 彭希孟自是不客气:“行吧。看这老妪年老体弱的样子,我们照拂下她的生意,好叫她早些收了摊子回去松快松快。” 金洵便高高兴兴地去与那粗布麻衣老妇做交易,不一会儿捧回三个果子。 金秀秀又疑惑了:“彭家哥哥如此挑嘴,竟连果子也不吃?” 金洵现下得意了:“不是。爹赚钱不容易,是我决定了今日起节省些。” 其余三人无语凝噎… 四人边走边聊,不觉间已走至通玄观。 两个官差打扮的人突然跑来拦住他们去路。 下意识地,金洵展手护住两姐妹。 而彭成先行向前一步问话:“请问府干找吾等人有何事?” 两个官差行了拱手礼:“请几位借一步说话。” 警惕的金洵并不肯让两姊妹移动。 彭成说:“无妨,我们跟着走便是。” 他们先是经过了道观内所包山崖所打造的天神摩崖石刻,穿过了人潮涌动的谒斗坛、寿域楼,又经行了一个名叫望鹤亭的亭子,最终七拐八拐地来到万玉轩。 此香火旺盛的道观从来都是对民开放的,可招牌上的“通玄”二字毕竟乃当朝官家亲自所书,自是达官显官也愿意来到此处。 而万玉轩,正是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士来礼拜、休憩之处。 金洵等人还在疑惑,彭成已猜出里面之人定是普安郡王。 待经通传之后,彭成进门便带领着弟妹们行了礼:“给普安郡王道安。” “哈哈哈,”赵瑷从褐漆的螺钿屏风后走出:“都还不曾见面,你怎知是我?” 彭成并未放下行叉手礼的手:“回郡王的话,吾曾见过府上的随侍三两面。因做手艺活的缘故细看过他们身上所配蹀躞的纹样。今日两位府干的蹀躞和之前见面之人所配一模一样。” “你倒是个心细的。诸位请坐吧,不必拘谨。”赵瑷坐到了迎门之位上:“夫人,你也出来吧。” 郭氏笑盈盈地从漆屏后走出。 彭希孟呼到:“是咸宁郡夫人。” 金秀秀赶紧扯了下她的衣服,领着她与金洵再行礼:“给郡王妃道安。” 郭氏道:“诸位不必多礼。我甚少出门,今日是难得出来玩一次。只想着拉你们做陪,莫倒拘束着你们了。” 金秀秀赶紧行上拱手礼:“郡夫人折煞我们了。今日能见到郡王妃,是小民们的荣幸。” 彭希孟并不怵惧,对比之下落落大方:“郡夫人,多日不见,今日您看起来更国色天香了。” 赵瑷见她说的一本正经,不免更觉好笑:“今天我与夫人皆是换下礼服来到这里。她现身着同你们差不多的木绵衣衫都被夸做国色天香,那穿上礼服的话如何去作描述呢?” 彭希孟被考倒了,顿时有点蔫蔫的。 郭氏见她不是个利嘴的,老实巴交地让人愈发喜欢。 金秀秀思索后作答:“郡王妃与郡王身出皇族,身着木绵裘乃是国力富庶的象征,如同身着庄重礼服,自都是国色天香。小民们着木绵服不过借国之光尔。” 赵瑷见她回话聪慧得体,赞许地点了点头。 郭氏打叉道:“各位不必拘谨,站立许久了,各自找座位做吧。彭家小娘子,你就坐我侧边吧。” 见女娘们要说话,三个男子便都要出去逛逛。 大家闺秀当然与寻常人家不同。郭氏虽出嫁前甚少得机会出门,但因是文武并重的清贵之家,家里的女儿各个得以读书写字博览众书。 她偶尔外出与其她贵女相交,遇见的都是懂礼知进退的人精,各个皆端着一张柔闲静庄的脸。 以恭顺为德,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优点。彭希孟天真直率的性格反而招了她的眼。 郭氏和蔼地问着彭希孟:“上次你来府我们见面颇为仓促也未曾同你坐下来叙话。你今芳龄几何?可曾许过人家?” 彭希孟指着金秀秀说:“民女十五了。我们两家长辈皆言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比高门大户无甚规矩,婚嫁之事并不着急,还不曾开始相看人家。” 郭氏真诚地相邀:“我平日里缺个投缘的人,彭小娘子若有空,可时常来伴我说说话。” 彭希孟不懂推拒之礼,爽快回答:“好呀,我平日里总是空的多。” 一来二去,金秀秀被冷落在一旁。 不过她并不在意,只环视着四周,发现这带窗长廊的里壁上有大量绘制的独特如意蝙蝠纹。她暗暗将这肯定为显贵女眷们所喜爱的纹样记下,想着回去定要默写下送与爹爹。 “金家小娘子,想到甚么有趣的事情这么入神?”郭氏仿佛才记起旁的人,开始发问。 金秀秀回过神:“回郡王妃的话,我见这墙上的蝙蝠图案甚是有趣味,想记下回家画与爹爹看。想着他得了新纹样应是会高兴的。” 郭氏说:“哦?你还会画画?你们可曾读书认字?” 金秀秀谦虚的回:“治墨人通制漆的多。只不过世人皆好风雅宁可称墨工不愿被说道成漆工。虽吾等人来自漆匠之家,但自小也随家父弄墨制砚,倒曾识得几个字。” 郭氏转向彭希孟:“你也会识字算数吗?” 彭希孟有些心虚:“是,只是不太精通。” 郭氏开怀道:“甚好甚好。司马光《家范》云:女子在家,不可以不读《孝经》《论语》,及《诗》《礼》,略通大义。只有那等吃穿皆难的人家才无可奈何做那睁眼瞎。待过些时日,我与汝等可置桌酒席,像儿郎那般吟诗作画。” 金秀秀、彭希孟同时行了叉手礼:“谢郡王妃厚爱。”但也只当是她的客套话。 日头渐西,因回家还需行上半个多时辰的路,彭成金洵主动向赵瑷道别,接上小娘子们回家。 赵瑷说:“我差人送你们吧。” 彭成行礼婉拒:“承蒙郡王好意。小民赁的车马已等在门口。” 不同身份的两队人马就此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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