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卿待女眷们出门,一改柔和面色。 他开始同彭父等人严肃问话,所言的问题还是此前确认过多遍的内容:“尔等是否丈量清尺寸,确保能妥帖安置先帝、皇后之棺?” 彭父率众人跪下,拱手回复:“小人不敢辱命,已将内部尺寸进行放量。” 王少卿再次嘱咐:“金人也兴土葬之风,信使带回的信息并无提到任何不同。切记棺体要一次入椁,绝不可发生有惊扰圣魂开棺换椁之事。” 彭成突然拱手行礼道:“大人,小民有一事要禀,不知当说不当说。” 跪在头排的彭父心生惊恐,却不能回头。 与彭成同排的金父欲想伸手拉他衣角制止,却终理性止住手,额角也冒出了汗珠。 王少卿凝视着这个少年:“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事关体大,饶是本朝已废止跪拜之礼,彭成仍俯身趋地:“大人,本朝礼制大概沿袭前朝之制,因舟车劳顿必不能再惊扰先帝与圣人,差遣使人为他们沐浴。可更换朝服一礼,必不可少。劳大人向上禀明,棺椁之间留有余地,先皇圣人之礼冠制形以庄重为主,无需太高。” 王少卿尽可能地镇定语气,以最凶狠之态下令:“覆礼服于旧棺之上?今日所提一事,在场之人须严格守密。但凡有一字外传,斩立决。” 众人异口同声回复:“是。” 王少卿随即摆摆手遣散众人:“你们都去忙吧。” 众人皆分散去开工。 随从却将彭氏父子带到了王少卿一贯闲人免进的办公之地,将门带上后严守以待。 王少卿坐在书桌前看着二人。 彭父迅速踹了儿子膝盖一脚,两人麻利下跪:“大人,犬子年幼口无遮拦,望大人恕罪。” 王少卿摆摆手:“老彭啊,起罢。同你儿子一道上前来。” 彭成学着父亲恭顺的样子一起低头上前。 王少卿不由得摇头叹息:“老彭啊老彭,与你打交道多年。想不到你儿子,也是一样聪慧。” 彭父惶恐:“大人说笑了。” 王少卿将身子探向这父子,压低声音道:“我信得过你们父子,便实话说了。先皇亡于七年前。圣人亡于三年前。” 彭氏父子二人听闻,同时俯身长揖,却并无惊讶之态。 王少卿走出书桌向前扶直彭父腰背:“先帝与圣人之遗体,在或不在、全或不全都已是金人造下的定数。但皇家体面关乎社稷,不可不全。今日这孩子所言甚是,须置放国朝礼服入新棺。” 彭父还不知如何应答,王少卿又开口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读书?” 彭父望向彭成。 彭成恭敬拱手回:“小人姓彭名成,并无字。我曾在一个私塾念过几年,现下已专心和父亲学技制漆了。” 王少卿惊讶:“没有在读书了?” 彭成平稳地答:“是。小人生性浮躁,课堂里面坐不住,还是觉得学门手艺才不枉度时光。” 王少卿觉着可惜了:“若有一日你想通愿治学,让你父亲来寻我便是。” 彭父行礼:“不才小儿,大人抬举甚过,小民心中实在不安。” 王少卿以为彭父是在自谦,也并不在意。 时间飞逝,众人同心描绘同心戗划,终于在七月初时就完成任务归家。 两家却依旧不得闲,还需为皇家归迎大典所用制的礼器忙碌。 家中荫房摆不下,金父就拾掇了店铺二楼的库房来做临时的存放点。 一日,金家店铺刚好只有一个王主管值守。一个瓜东国的和尚踱步逛进了铺子内。 这瓜东国为大宋东面小岛上诸多小国其中的一个。 虽前朝有个名叫鉴珍的种花国和尚历尽多难漂洋过海地过去帮忙修建寺庙制作佛像,让他们见识到了大漆的漆艺。 可奈何小岛上所有的国原本就物资极度匮乏,就没有能产生漆、桐油的树;并且为数不多的岛民时不时械斗,无心发展加工技术高的产业。 幸好岛上柿树一大把,瓜东国上至官贵下至平民,一贯用的是富饶中原广土传过去柿子漆制法。 如今进了这富饶的临安城,又亲身进入了这美轮美奂的漆器铺子,饶是瓜东国的和尚基本都是贵族出身,这小人儿还是看的眼睛直发光。 他本是先到的彭家铺子,正值彭家几个主管都轮班休假,彭氏父子二人值守在店内。 他看见彭家素髹的漆器灵巧可爱采买了一些,和尚想了想又觉得呈现给自己国土的地皇还是过于素淡了些,于是提出想要些更为华丽的器物。 彭父于是给他指路:“你出门朝右手边一直走,过一个街口对向可以看见一家金家漆铺,他家所制的漆器可能是客官你想要的。 于是和尚就进到了金家这金银溢彩螺钿生辉的漆器铺内。 铺内值守的王主管不知吃了什么东西闹的一阵腹痛,见店内进的是个一身素衣打扮的矮小和尚,以为是来化缘的并没有什么戒心。 肚子再一阵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向外边奔走边招呼道:“我去如个厕,劳烦小师傅帮忙照看一下铺子。”没等人回复他就已不见了踪影。 能来到宋国的瓜东国和尚都是朝贡使团的成员。 宋国经济富饶而又爱面子,小国来进献一点物资官家都会回复以高达少说十几倍的回礼。 所以瓜东等国看在财务的份上是十分乐意主动低头做藩属国向宋朝贡的。他们隔三差五就会搭着全球最发达的大宋航海船来一趟。 这和尚在店铺内左盼右盼,甚至绕至柜台之后自己一个个地取下货架上的戗金小漆器进行把玩。 这些杯碟盘盏,都是在漆地刻出凹陷处再撒上金粉,配合上活泼朱红的漆色让人感受到喜庆万分。 将物品归于原位之后,矮小和尚并不急着离开,依旧在店内东逛西瞧,而又自如地走上了铺子的二楼。 二楼荫存着为皇家典礼定制的礼器,皆为刚刚髹过内部正在阴干、露出外层还未施工的纯金纯银做的底胎,盘盏杯碗碟皆如此,看的这和尚目瞪口呆。他绕行了一周,张大的嘴巴就没合拢上过。 大宋国竟如此富裕?所以楼下的漆器到底是在凹陷处莳上了金银粉、还是本就用的金银漆地?和尚陷入疑惑中。 他终将没忍住,伸手抓了两个金胎杯就要往胸口去揣。 “住手!你到底是何人,在此做甚!”突然传来一少年的制止声。 和尚吓了一跳,金漆杯顿时滚落地板发出几声“铛铛——” 原是彭成。 他刚刚见这外邦人操着一瓜东的口音,购置物品分外小气地将价还了又还,还饶了自家一双漆筷,预算不甚高。 金家漆铺却是个颇为销金的地方。 彭成想着自己父亲兴许是同这和尚荐错了地方,禀明父亲后朝金家走去,万一遇见和尚金家价格受挫,自己好为他指明售卖物美价廉漆器的王家铺子。 他到了金家铺子却发现店面中无一人,只听得楼上木地板发出走动的“咚咚”声,上去一看便瞧见这幕。 这矮小的和尚见到这儒雅且英姿勃发的高挑少年儿郎起初慌了神,后辨明他年纪尚轻,又稳下心绪来:“郎君好,我乃瓜东国朝供使者。今在临安城中想采买些回国呈给我皇的风情土产,来到此铺无人接待便自己四处看看。我见这里的漆物精巧可爱想购置一二,随即取了下来。” 彭成捡起滚落的漆杯检查了一下,幸好内部的漆面已干成膜,并无沾染上灰尘毛絮。 他将杯子摆回荫架上,然后做出指引向楼梯的手势:“不好意思,楼上的东西不对外售。请您下楼。” 和尚看似有礼地问询:“请问小郎君你也是这铺子的主管吗?又或者是这铺面的主人?” 彭成淡然地回复:“我乃此家主人之友,且是一读过书的文人,最擅长的就是无偿代邻里写些诉讼状纸。刚刚之事,在下过目即能成书。” 和尚摸不清这儿郎的来历,又见他气势压人一头,只觉定是一块难拿捏的硬骨头,灰溜溜快步往楼下奔走。 金父刚好陪着金秀秀去定了几匹秋衣面料,留了铺子的另一个陈主管驾着驴车等着取布运回铺子。 他陪着自己宝贝的小女踱步回店,又在隔壁买了两小方刚出炉、用纸兜着还烫手的定胜糕,在金秀秀左右手不停轮换着。 金秀秀虽嘴馋,但为得更显淑女端庄,硬生生地改正了小时边走边吃的习惯。好不容易迈进自家店内正要张嘴,她却见一人直直往自己冲来。 瓜东国的和尚真的是一肚子坏水,下楼看见金秀秀,竟是想既偷漆杯不成,那也要吃吃这样气质如兰秀丽的大宋女娘的豆腐,故意跑着打算往她身上蹭去。 金父已进柜台来不及反应。 彭成从楼上跟下,第一反应就是向前奔去护金秀秀,结果他晚了一步。 金秀秀在将被撞上之际,把手中的定胜糕大力反手扣压到这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和尚脸上。 被烫了脸,这矮和尚却傻愣在原地,粉红色的面与深色的豆沙泥糊了他一脸,碎屑掉落至他素色的衣服肩上、胸口上,分外明显。 门口行经的路人有停下脚步探头进来张望的。 彭成急忙出声道:“你这外来的和尚,摸到人家铺面二楼库房东翻西找也就算了,走路还不长眼,碰撞掉了主人家孩童的吃食。这并非你国土,休得无礼太过!” 金秀秀听见“孩童”二字偷白了彭成一眼,又赶紧掩面瞪眼使眼圈变红,然后放下袖子道:“不碍事的。料想外邦的风土人情与我们不同,茹毛饮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行路方式不同撞掉了两方糕点,人总是未伤到的。” 路人开始窃窃私语。 店里没有多的帕子,金父好心地拿早上净洗过的擦柜面的巾子给和尚掸干净了脑门脸与肩,但衣服上留下的点点印子是确实没法子了。 瓜东和尚开始恼怒瞪着门口围观的人。 众人见金家处事大度宽厚,本没感觉这是件什么大事,但被这和尚莫名其妙地瞪后,反倒心中更觉此人像是有辱佛门之辈。 待到这个瓜东国和尚出了门,有好几人忍不住对着他的方向啐了唾沫。 上完茅房的王主管刚好在这时走回店内,差点都被飞沫波及到。 百姓的扬善弃恶之心就是这么地朴实无华。 彭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金父。 主管擅自离岗实有过失,不过念在没有造成损失,金父也不想对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实手下多做追究,只训斥他切莫再发生无人值守之事。 不过皇家订单还未交付之际,还是需尽可能守秘以保后续顺遂,彭成提议将金家铺子内的货物转移到自家院内更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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