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茂盛的绿叶在日头下泛着油亮的光，微风拂过，翻腾犹如绿浪，簌簌轻响伴随着扰人的蝉鸣，此刻哪怕是心平性柔的圣人，也难免会被这热气烘烤出躁意。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压过青石板道，在这烈日灼烧之下，慢慢腾腾停在了南鸣书院门口。 热风吹起蓝靛色车帘一角，随后一名青俊男子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迈下马车。随着他的动作，简谱的紫檀木马车还晃动了一下。 随后，那人反过身，拿起放在马车边沿的油纸伞，一把撑开。 出门在外的，也不似宫里方便，手里头有个能遮阳的东西就是好的，反正不能让他家殿下晒着。 于是，刺眼的夏日下，便有了一“青年壮汉”娇弱撑伞的一幕。 不多时，一只白玉般的手再度掀开了车帘，先是珠玉发冠映入眼帘，随后是半垂的乌睫，少年脊背一挺，白皙稚嫩的侧脸落入了烈阳之下，锦缎白袍裹身，发髻上两根洁白的发带随着热风拍打着少年的后颈。 明明年纪不大，可是那轻抿的嘴角，还有幽暗的眸子，让这少年身上透着一股深沉疏离的气息，全然不像一个十多岁的人。 蒋文杰手一移，将那把没有花纹的油纸伞遮在了贺霖佑头顶。 彼时贺霖佑的目光还落在“南鸣书院”几个大字上，倏地感觉视野一暗，随后那双古井无波的黑色眼眸扫向蒋文杰，少年淡淡开口：“不用，收了吧。” 清冷的音调低低有质，稚嫩又沉稳，有几分好听。 蒋文杰似乎已经猜到了少年会如此回答，于是干脆将伞举在自己头顶，讪讪开口：“那属下自己撑。” 贺霖佑没有说什么，白皙的肌肤在烈日下宛如瓷玉，垂落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神色，他拉着衣袍一角，缓步而下。 随行的蒋文杰说是自己撑，动作上却借着身高的优势，将落在贺霖佑身上的烈阳尽数挡去。 此刻，看门的书童已经走到了马车面前，谦和有礼地询问道：“请问可是贺霖佑贺公子？” “是。”贺霖佑也微微颔首。 “山长已经等候多时了，请二位随我来。” 小书童说完以后就率先走在了前面，贺霖佑和蒋文杰紧随其后。 内里的庭院小屋更是数不胜数，被用来给学子们静习塑艺。 一行人走着，小书童一边给贺霖佑简单介绍了沿途的屋设。 棋舍、舞舍、乐舍他们都一一经过，之后，一阵嬉闹声悠悠传入耳中。 书童在一边和他们道：“前面便是学堂了，穿过学堂，便到了山长的书房了。” 跟在他身后的二人默不作声，在贺霖佑眼神色威逼之下，蒋文杰温吞地收了伞，还将自己的佩刀藏在了伞后面。 * 此刻正是一堂课结束的时间，有人着急着去如厕，有人听了半个时辰的夫子念叨，此刻终于克制不住放下沉沉的脑袋，趴在了桌上，一瞬便睡了过去。 甲斋靠门的位置第一张桌子上，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正趴在三尺长案桌上小憩。小手垫着粉嫩嫩的小脸，双丫髻上的流苏调皮地落在了她的颈侧，浓密的眼睫犹如两把小扇子，绵长的鼻息一下连着一下，显然睡得极香。 睡觉的小女娃名叫洛朝朝，乃是致仕洛丞相的宝贝小孙女。说起起洛丞相一家，倒也是稀奇。 致仕洛丞相名为洛兴尧，育有五子，无一女儿。既然自己没有女儿福，老丞相便指望着几个儿子能给他生几个小孙女，哪知前面四个儿子生出来的也都是孙子，最后小儿子得了一女儿，可惜小儿媳生产后不久身子亏损走了，所以这个小孙女，老丞相一家可谓是宝贝得紧。 “嘘嘘。” 洛朝朝位置的正前方，甲斋著名的小霸王柳战逸正拿着狼毫，食指竖在自己唇边，示意身后几个看戏的人安静。 身后几人极听柳战逸的话，旋即便憋笑禁声了。柳战逸这才缓步靠近，将细细的狼毫袭向洛朝朝细嫩的小脸。 这世间如论是什么地方，总会有恃强凌弱的恶霸，无时无刻地惹事欺负人，而柳战逸就是南鸣书院甲斋恶霸一样的存在，还有他的姐姐柳悦意。 沾了墨的细小狼毫落在人的脸上不会让人不适，特别是对于熟睡的人来说，感觉就想脸部被风拂过一般，根本察觉不出不对劲。 此刻和洛朝朝玩得好的朋友恰好不在，剩下的也根本不敢得罪柳战逸，所以根本无人提醒。 过了半刻钟，柳战逸故意一个踉跄推在了洛朝朝的桌上，那张花猫一样的脸在众人眼中终于有了其他动静。 葡萄似的大眼缓缓睁开，随后细眉一皱，打算换个方向继续趴，可是却被柳战逸那惊天大笑给吸引了注意力。 洛朝朝困顿之意一瞬褪去，随后便有同窗示意她看自己的脸，她抬手一摸，五指皆黑。 女娃娃脸上的神色由茫然转为愤怒，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转眼就要上课了，总不能顶着这样一张脸面对夫子把，所以洛朝朝扔下一句狠话，便两手横在眼下，露出乌溜溜的大眼以及额头醒目的一个“王”字，起身就往屋外跑。 脚方一踏出学堂，脸就陡然撞上一抹白色的肉墙，“哎呦”一声，洛朝朝后退两步，原本捂脸的手改为捂鼻子，一脸痛楚。 * 贺霖佑也没想到门口会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冲出来也到不要紧，但是似乎…… 少年的目光似隐隐透着不耐，视线缓缓扫向洛朝朝半张花猫一样的脸上，然后又幽幽看向自己的胸口。果不其然，领口染上了黑糊的墨迹。 “少爷没事吧。”蒋文杰一把拦在了贺霖佑身前。 此刻洛朝朝无比庆幸自己捂住了脸，哪怕撞到了人也没有把手放下来。 她急忙俯下身子，让贺霖佑看不清自己的脸，着急道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便绕过贺霖佑跑开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见蒋文杰露出关切的眼神，贺霖佑压着眉道：“我没事。” 见贺霖佑都这般说了，书童便又继续领路。不过时，便到了山长书院。 幽静的小院内种着两棵香樟树，高度堪堪盖过屋顶，书房的窗前还培育了两棵桂花树，只是此刻不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唯见绿叶不见黄星簇。 山长的书房门大开着，小书童行至门口，微微颔首，做了请的姿势。 贺霖佑迈步走了进去，蒋文杰本想紧随其后，可是却被书童拦住。 “山长想与贺公子单独说话。” 如此，蒋文杰自然没了继续跟进去的道理。 屋内窗户大敞，明亮安静，青山云墨座屏后隐隐透出一个人影，那人挽袖提笔，俯案埋首，正投入地写着什么东西。 贺霖佑淡淡收回目光，俯首作揖：“见过太傅。” 屏风后的人停手，搁下了手里的笔，方才他就没有坐下，所以此刻也只是挺直了脊背，视线透过屏风，看向了贺霖佑。 “老朽如今已经不是太傅，殿下如此称呼，老朽受不起。” 苍老的声音宛若空谷的溪泉，别样地让人心静。 此人名为古致，乃是当今圣上的太傅，只是圣上御极以后，他便致仕，如今在这南鸣已经待了十几年，从最初的教书先生，变为了如今的南鸣书院山长。 贺霖佑眼帘半垂，改了称呼：“见过古山长。” 屏风后的老者轻笑了一下，道：“殿下进来说话吧。” 贺霖佑迈步走了进去，入眼的古山长，是位头发半白，蓄着山羊须的老者，慈眉善目，一袭墨青色丝质长袍随风微动，像极了不染世俗的仙风道骨避世仙人。 他走到古致的对面，依着古致的指示，坐在了案桌对面。 贺霖佑方一坐下，古致的视线便落在了他月白无瑕的衣裳领口处的一些墨黑，笑道：“殿下这衣服的花纹，倒是独特，莫不是京城流行的新样式？” 其实古致也是怕少年拘谨，所以找了个无足轻重的话题试图让贺霖佑放松心境。 贺霖佑低眉看了一眼自己的领口，轻扯了一下嘴角：“来时遇到了一只花猫，走路不看路，不小心撞怀里了，故留下了这片墨迹。” 古致笑道：“此猫，倒也慧眼识贵人呐。” 二人闲谈了几句，古致也不在寒暄，提起了正事：“虽说是皇上下旨命将殿下送至鸾州，但其实，祈妃娘娘早在半个月前已经派人来带过话了，京城距离此处足有千里，儿行千里母担忧，娘娘嘱咐老朽，好生照顾殿下，只要殿下快乐无忧，她便没什么可思虑的了。” 说完，将自己刚写的一封信送到贺霖佑面前，继续道：“殿下如果还有什么话想和娘娘说，便一并写在这封信上，老朽一同送出去。” 贺霖佑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瞬间愣神。 天荣十三年六月十五，祈妃温倾霍乱宫闱，下毒谋害皇后夏诗娣，贬入凌云寺伴佛悔过，抄经书万卷为国祈福，不得圣意不得踏出凌云寺半步，否则论罪处死。 三皇子生性顽劣，目无尊长，无礼无度，其母祈妃教子无方，毁朕荣国栋梁，京中无师能教导，送至鸾州，静思修性，不招不得回京。 这便是半个月前，曾经待他宽厚仁慈的父亲所下的旨意，似乎之前捧若手心的宠爱都是伪装，对他母妃的情深义厚也是演戏。 贺霖佑稚嫩的手接过笔，犹豫片刻，俯首落笔： 隔山愿同托明月，安身平心勿思念。 稚嫩的双手落下了一行笔锋锐利、端正大气的字，古致的目光从纸面扫向少年白皙的脸，透着一丝惊讶。 素闻三皇子作画极为了得，不曾想，字也写得如此绝妙，瞧那字型，竟有当今圣上的神韵，想来是当今圣上所教的了。 贺霖佑写完以后，将笔递给了古致。 老山长笑着点点头：“殿下往后便随我住在南鸣的夫子院里，时辰也不早了，叫斋长带殿下熟悉一下书院，随后便是可去饭堂用饭了。” 虽说贺霖佑身份特殊，但是古致对他也没优待，贺霖佑对此反倒更安心。 给贺霖佑带路的已经换了一个人，想必那个书童需要守值，所以就先离开了。给贺霖佑领路的是一位二十几的年轻男子，方才古山长说这位也是书院里的夫子，并兼任斋长，所以贺霖佑还是向他拘了一礼。 这位先生较为健谈，一路从书院的初建讲到了至今。 贺霖佑听着听着，不由得打断：“书院里，男女同堂？” 如若刚才没有看错，撞他的那个小丫头出来的学堂里，似乎也有男子。 斋长解释：“是的，公子方才看见的，是十岁以下的童院，童院里面，男女同堂，十岁至十三岁左右的会去中院，那里若是男女同堂便会隔帘子亦或者屏风，十三往上的便是成院，成院之内男女不会同堂。” “对了，方才山长已经嘱咐过了，公子初来乍到，先入童院，若是一年后的岁考及格，便入中院。” 贺霖佑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就在此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来势汹汹，却又透着稚嫩的女娃娃的声音。 “站住！” 洛朝朝洗完脸一出学堂的门，一转头就看见将自己画成猫脸的罪魁祸首。 所以她不管不顾，飞奔上去，矮小的个子来势汹汹，追上去就伸出小嫩手，揪住那人的肩膀，甚至将那人肩膀上的衣服扯得歪斜：“柳战逸，在人脸上画八王是要付出代价的？！” 贺霖佑被突如其来的手揪着侧过了身子，冷清的面容微侧，眼睫下垂，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揪着自己衣裳的小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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