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祝归璨跟着萧若行的随从前往东宫。 这条路不算长,可她却记起了很多事。她记起了萧如拭,也记起了柏舟,更记起了那颠覆她命运的一句:“悉祝铭光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实属十恶不赦!上谕,押赴刑场,明正典刑。” 那日父亲如同往日更衣上朝,而朝廷众官员却纷纷上书,称父亲不道,虐待仆人,滥杀百姓,且贪赃枉法。圣上命人前来搜查,果然搜出了大量金银财宝。而见此情景,父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扛下了这罪名。自那以后,祝家上下陷入一场莫大的悲怆之中。 她知道,自小视她为掌上明珠、事事顺从母亲的父亲,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可是谁人又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 她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她也不知该再奢求些什么。 想毕。众随从将她送至东宫外,便悄然离去。祝归璨抬步,却又在空中顿住,看见殿内虽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却无一人。于是她绕着宫殿走了一圈,打量了一番,并无异常,才抬步进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荷香,是从进门右手边上燃烧的香坛发出的。 她停在那香坛面前,还在讶异什么人居然会在宫殿内摆香坛,又看见那香坛身上绘着一条金龙,金龙周遭彩云环绕,双眼放光,正死死盯着祝归璨。祝归璨看着,不由得心里发怵,往后退了几步。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祝归璨紧张地回头,看见两个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人影——是陈迹背着萧如拭。 她连忙跑上前,看见陈迹背上的萧如拭面色苍白,嘴角带血,右手臂被什么布裹住,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他有些虚弱地抬眼,看见祝归璨,还是极力挤出一个令人心安的笑:“阿澄......回来啦。” 祝归璨鼻头一酸,刻意不去看他,扭头问陈迹:“这是怎么了?” 陈迹没有理她,反而是萧如拭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诉祝归璨没事。祝归璨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退让一步。陈迹走过她,将萧如拭轻轻放于床榻,接着门外又有几个黑衣人,领来了那位名医——王宣。 祝归璨此次再见王宣,终于明白那中秋夜初识他时,为何会觉得眼熟了——他是奚瑄,是左丞相奚等闲的庶子,不受宠爱,在奚家向来是谁人都可欺侮。可他自小便爱采药,喜爱草药的独特气味,渐渐被人发现了医术天赋,据说是受民间高人指点,终成一代名医。 她看着奚瑄,眼里漾着不明的情绪。 而奚瑄没有看她,只是提着药箱走向萧如拭。拿出些草药,见萧如拭脸色惨白,叹了口气:“太子殿下,王某次日便启程离开景安城,到时,若是再有这般意气之争,恕王某无法及时赶到了。” 萧如拭听见这话,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而黑衣人中站出来了一个人,祝归璨定睛,发现是庄疏临。 “多言至此!”几乎是一瞬间,庄疏临提手拿剑,直直架在奚瑄的脖子上,“殿下用你,是赏识你,不要得寸进尺。” 祝归璨跟着屏住了呼吸。而奚瑄却不为所动,只是自顾自地替萧如拭处理伤口:“不为谁人,只为庄小姐。若殿下有半点损伤,庄小姐的下场——不堪设想。” 话音一落,连陈迹也握紧了刀柄。庄疏临紧锁眉头,满是怒气地将剑进得更深了些:“殿下为庄小姐做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 祝归璨听闻此言,看向萧如拭。 而萧如拭阖上眼,轻轻挥了挥手,哑声道:“你离开景安城,又打算去何处?” 庄疏临收回了剑,却仍是瞪着奚瑄。 “人如蓬草,四海为家。” 萧如拭点点头,刚想开口,奚瑄拿着金疮药在他的伤口上一按,他便立马皱紧眉头,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只得咬牙道:“也好。” “这伤口处血色过深,”说着,奚瑄拿起一团沾了萧如拭伤口鲜血的棉花,又捻起一根银针刺入。萧如拭皱紧了眉头,又听见奚瑄接着说,“等待几个时辰,便知是否有毒。虽说这毒看似对人身并无大碍,但既有此事,正说明对方来者不善,殿下小心为妙。” 萧如拭冷着脸,不语。 陈迹会意,抬手送客,又带着庄疏临一行人离开了东宫。很快,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下了萧如拭和祝归璨。 萧如拭撑着手,想要起身,却又害怕扯到右臂的伤,只能侧着身子。祝归璨见他姿势这般别扭,连忙上前扶住他,却没有开口说话。 萧如拭直起身子,见祝归璨什么也不说,心有疑惑。便挥动左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不开心吗?为何不说话?” 祝归璨坐下,侧头看着他。萧如拭生得极为俊朗,不似萧若行那般温润亲和,也不似柏舟清冷疏离,而似一棵挺立在山尖的苍松,显于皑皑白雪之上,匿于浓墨黑云之间。无人能猜出他的心思,即便是儿时便相处的故知——祝归璨,也不能。 “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话语一出,二人都愣住——这是二人重逢以来,祝归璨第一次没有对萧如拭说敬语。 萧如拭暗喜,说话时尾音也不禁上扬:“那日都怪我没有做好防备,你才会被柏舟带走,我本是想追着柏舟去寻你,但陈迹他们在灯会上遇到了踏云门的人,被缠得难以脱身,我便找庄疏临去救他们......没有及时赶来救你,是我的疏忽大意,对不起。” “是踏云门的人将你重伤至此?”祝归璨皱眉,看着萧如拭受伤之处,“踏云门还有此等高手?” 萧如拭颔首:“踏云门早已涉及朝廷,多的是别有用心之人,阳奉阴违。训练这类杀手来为自己牟利。” “我知道。” “嗯?” “忘了吗?在庄府的那雨夜,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祝归璨抬眼看向萧如拭,等待他的反应。萧如拭微微挑眉,接着回应道:“快半年了,没想到你还记得。记得你问我是否认识韦山,想找我打听韦山的下落。” “没错,你还说过,待我十七生辰一过,你便要娶我。” 祝归璨直直地盯着萧如拭的眼睛,没意识到二人的脸凑得越来越近。 萧如拭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挪开了目光:“是。” “为何不娶我?” “你的离魂症......”萧如拭略带迟疑地问道。 “我的离魂症已经好了。还得多谢乌邺国质子,领着我去见了我的姑姑,我唯一在世的亲人。哦对,还得感谢楚濂王殿下,他并没有疯,他救下了我。这些你都知道,对吗?” 萧如拭听着,微微皱眉:“阿澄......” 祝归璨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划过萧如拭的脸,接着埋头看了眼指尖,却是什么也没有。作罢,她自嘲般地笑了笑,接着起身道:“今夜是真的萧如拭呢。” 说罢,顿了顿,又道:“那第一次说要娶我的是谁?不会是那发了疯的楚濂王吧?” 一个人的相貌可以更改,可有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她见了萧若行才发现,他的眼神太过温柔,像是未涉世事的孩童,始终对世界保持着最纯粹的善意。这种纯粹,是无法掩盖的。 而萧如拭由内而外散出的生人勿近之气,是威严而沉重的。萧若行也无法模仿到位,只能试图用时间来消磨祝归璨的记忆。因此,那雨夜以后,再见萧如拭已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萧如拭见她起身,连忙抓住她的手:“阿澄......” “别叫我阿澄。”祝归璨打断他,却仍旧没有回头,“如果不是雪银向我展示了她的易容术,我应该一直都会被蒙在鼓里吧?从头到尾对我只有欺骗和隐瞒的人,凭什么说要与我携手并行?” 听见最后一句话,萧如拭一瞬间凝滞了呼吸,心仿佛有针在扎。他不顾右臂伤口撕扯的剧痛,站起身来,左手仍是紧紧抓住祝归璨的手:“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将你的人安插在我身边监视我,解释你与你的皇兄、甚至是和一个乌邺国质子联手欺骗我。萧如拭,你我是青梅竹马,是自小一同长大,我将你看作我最信任的伙伴,你却是这样对我。” “雪银不是我派来监视你的。我也并未和皇兄、柏舟联手......如今我还无法直言,阿澄,你可以再等等吗?再信任我一次。” “见到萧若行时,我还在欺骗自己说那晚来庄府的人一定是你,怎么会是萧若行呢?元旦灯会,你和柏舟是合伙来欺骗我对吧?你早就明白对联的含义,早早地找到了柏舟。我都能替你解释说你有苦衷。可你不愿告诉我你为何受伤,解释说是陈迹受踏云门所困,可陈迹浑身上无一处伤痕,而你却伤痕累累!你到底要骗我到何时!” 祝归璨浑身颤抖着,几乎是吼着说出的最后一句,接着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了下来。她好不容易记起了过往,终于记起了萧如拭口中的“你我是故知”,可如今,萧如拭却对她无一句真言。 故知? 祝归璨眼前氤氲着雾气,她用力眨了眨眼才能看清。 她忽然想起在冰雪天里,萧如拭捧着一枚剥好了皮的烤红薯,指尖因冷热交替而通红,笑着对她说:“给你。” 想起在宫阁楼顶,二人抱着偷出来的桃园酒喝得酩酊大醉,接着萧如拭替她扛下了所有的惩罚。 又想起他在池塘里撑着桨,她坐在舟的那头,吃着萧如拭替她剥好的莲子。 这一切,真实又虚幻,仿佛近在咫尺,可她伸手,也摸不到。 萧如拭眼尾泛红,下颚绷紧:“阿澄......” 他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恍然间,怀才的声音还萦绕在他耳边:“而你呢?你唆使王宣用药,放任柏舟吹箫,都只是为了让祝归璨恢复记忆。你,我,没有任何区别。” 是右臂的剧痛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从后面抱住祝归璨,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我的人一直在监视皇兄,而皇兄装成失心疯骗了所有人。所以那夜他易容成我的模样来找你,扬言要娶你,我是在后来——也就是你被踏云门追杀那夜,才知情。” 祝归璨想摆脱萧如拭的拥抱,却不知为何使不上力,只能一直萧如拭在她耳边继续说:“雪银本姓为姚,姚家是专为辅佐太子而被先皇重视的。姚家世代不认人、只认权位,所以在皇兄是太子时,姚雪银受他遣用,传信于他,又替他易容。如今,我登上储位,姚雪银便受命于我。所以,姚雪银从来不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人。” “至于柏舟......” 说到这里,萧如拭松开了手,而祝归璨见他迟疑,便转过身看着他,语气仍旧冷淡:“柏舟与你,为何同谋?” 萧如拭苦笑:“我和他,怎可能同谋呢?” 祝归璨看着他的笑,忽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也是。不知为何,萧如拭和柏舟自小便是水火难容,针锋相对。 萧如拭伸手,他比祝归璨高出一个头,只好低头,捧起祝归璨的脸,用拇指拭去了她的眼泪:“我当真不曾骗你,阿澄。我费尽心思让你恢复记忆,只是想让你自己来做选择。朝堂之上,这场风云太过浩大,若你要做回剪瞳山上韦山的六弟子,我便消失,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祝归璨抬眼,看见萧如拭的眼神极尽温柔,却又极尽悲哀,仿佛淬进了无数场烟雨。她一时陷了进去,所有的怒气好像都被什么东西击碎了。她莫名被吸引,忽而又见两人的鼻尖快要凑在一起,她扭过了头,语气生硬:“我要留下来照顾姑姑。” 像是早就料到祝归璨的回答,萧如拭没有过多反应,只是眼里多了层欢喜,但哀伤却不曾淡去:“好。” 祝归璨见他这样,更有些窘迫,于是拍开他的手:“时候不早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今夜你去外面睡吧。” “好。” 祝归璨一愣,随即有些羞恼:“好什么好?你睡这里,好好养伤,我去西厢房住。” “不必。”萧如拭只手按住祝归璨的肩,接着将她回推向床榻,“今夜你就在此歇息。”说罢转身,还不忘替祝归璨罩上灯罩。 一时间整个宫殿暗了下来,祝归璨只好躺下。今日实在是太累了,没过多久她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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