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霄这下也被吓得不轻。 自从他统管遥州以来,可是年年都得圣上嘉奖,就胜在遥州命案年年递减之上。虽说这其中也有些不能说的名堂,但明面上他就是个励精图治的好官。 可这回沈寒山奉太子之命来遥州巡查,他是半分都没收到消息,全然没有准备。就在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太子少傅沈寒山已到了府衙门口,说要他陪同外出巡查。 他哆哆嗦嗦地收拾好,将沈寒山迎上了他的马车。 起初他想着这西城繁华,又是青天白日的,出不了什么岔子,还能彰显他治理有方,这才带着沈寒山往这西城来。 这一路上,他可是跟沈寒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就盼着沈寒山回都之后能替他说些好话。毕竟他在遥州也做了十年的知府了,也该有些变动了。 可变动没盼到,变数倒是来了。 他暗道今日实在晦气,出门之前就该看看黄历,避开这西城。 可现下已是撞上了,他除了当即拿出父母官的样子来,又能如何? 他让侍卫将跪在地上的方海扶了起来,热切地说道:“我竟不知令妹的死,居然还有此番隐衷。方老爷也无需忧虑,有何冤屈,你说出来,本知府定会替你做主!更何况,今日还有太子少傅在此处,何人敢作乱?” 方海在侍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强行让自己脸上挂了个笑,却勉强至极。 “多谢沈少傅,多谢宋知府。” 如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还只能笑着谢过。 沈寒山听完,微微抬首瞧了眼日头,什么也没说。可宋霄早已是个人精,反应过来自己竟让太子少傅在太阳底下同他们站了这么久,实在是蠢材。 “既如此,咱们便进方府说话。”宋霄根本没看方海,只躬身领着沈寒山往方府内走去。 沈寒山背着手缓缓踱步走去,与卞宁宁擦身而过时,留下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轻笑。 玉锁也听见了,瞧了眼卞宁宁,却见她面不改色,便以为自己听错了。 待沈寒山一行人进了方府,侍卫将府门外围观众人驱散了去,方海这才不得不跟着进了方府。当然,也不忘路过卞宁宁和玉锁的时候,恐吓两句。 “我劝你们谨言慎行,若是让我方家遭难,你们俩也得跟着我下地狱!” 玉锁不明真相,当真被方海吓到了。她抓住卞宁宁的手,劝说道:“姑娘,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走吧!” 卞宁宁却只当没听见,搀扶着玉锁等了等,见温仪走了过来,才问到:“你在何处将他找回来了?” 可温仪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摇摇头说:“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不必跟我进去了,等我消息。” 可温仪却是不愿:“我不跟着你如何能放心?” “放心吧,有他在。况且,我还有件要事得交予你。” “何事?” 卞宁宁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小厮,贴到温仪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温仪颔首,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此事就交给我。” 而后便转身离去了。 卞宁宁见她渐渐走远,这才扶着玉锁往方府正厅走去。 正厅上首坐着沈寒山和宋霄。 沈寒山安之若泰,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一手托杯,一手拿盖,悠然地拨着茶水上漂浮的茶芽。 宋霄却有些如坐针毡,他可不敢与旁边这位声名鹊起、深受太子喜爱的太子少傅平起平坐,可奈何沈寒山硬要他坐在此处。也不知是看重还是刺探。 方海没有得令,便只能站在下首,腹诽着在自己家中却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当真憋屈。 卞宁宁扶着玉锁也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方家另外两房也都听说了动静,却不敢惊动老太爷,只能蜂拥到正厅外。可没有吩咐,都不敢入内,更何况门口还把守着一排排的侍卫。 沈寒山手里拿着茶盏,抬眼,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看到了那倔强纤瘦的轮廓,和那张绷得紧紧的小脸。 他酌了口茶,将唇边的笑意和着茶水吞入腹中。 再抬眼,便又是神色淡淡:“既还未断案,堂下众人便先坐着吧,不必跪了。” 方海得了这句话,才稍稍松了口气。坐在下方左侧偷偷打量起沈寒山,心道这太子少傅瞧上去,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卞宁宁将玉锁扶了起来,在另一旁落了座。 门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二房和三房之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知今早方海说抓到了毒害方秋卉的凶手,要将其送到府衙。 可府衙没去,却将知府和太子少傅请到家里来了。见方海那样子,也像是闯了什么祸事,二房三房不禁幸灾乐祸起来。 方海掌家许久,此前方府没落不说,后来有姚轩帮衬着,方家蒸蒸日上也就罢了。如今姚轩也走了有些日子了,方海的无能便又逐渐显露了出来。因而二房三房积压许久的不服气,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宋霄掏了掏耳朵,朝着厅外不耐烦地喊道:“吵什么!肃静!” 杂音霎时消失不见,只闻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 沈寒山这才放下茶盏,开了口:“本少傅奉太子之命来遥州巡查,竟正巧撞上了这桩命案。如此,本少傅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便在此协同宋知府将此案办了才好。” 宋霄连连称是,大耳肥头点得比谁都快。 一切落定,便轮到宋霄问话:“方海,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儿?” 方海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只有一桩事。 他现在才知道为何卞宁宁要在府外跟他耗那么些时间,让他将人证物证都列了出来,就是要让他没有后悔的余地。偏偏他脑子不清醒,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又看了眼卞宁宁。难道这女子会什么妖法不成,竟能算准知府和太子少傅朝着他这儿来? 可事到如今,他除了硬着头皮往下说,还能有何办法? 只盼着这堂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好歹他如今在遥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有人证物证,如何会让两个小丫头片子给收拾了。 他提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的妹妹,方秋卉,两日前去世了。起初我以为只是病重而亡,可谁知今早有下人来报,说我妹妹的死有蹊跷。我这才去查了一番,竟发现当真有猫腻!”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而凶手,就是她!” 他指向坐在一旁的玉锁,言辞恳切,连手都在抖。 面对他的控诉,玉锁已经麻木了。 她没有再否认,也没有再为自己辩解,冷漠地只看着方海不言不语。 方海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有大官在此,不敢说话了,抑或是他的恐吓见了效。他便更加自信了,挺直背脊,愤恨地还击玉锁的目光。 他又义愤填膺地将金瓶和郑掌柜的证词说了一遍,横眉怒目,唾沫横飞,将自己都骗了进去。 宋霄听完,便也稍稍安心了些,只觉人证物证确凿,方海应当是没说谎。而凶手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破落户,随意处决了就是,牵扯得越少越好。 于是他传唤了金瓶和郑掌柜,金瓶和郑掌柜又将戏演了全套,印证了方海所言。 而后屋外又急急忙忙跑来一个小厮,将所谓的从玉锁屋子里搜出来的装毒药的药瓶送了进来。 宋霄将那药瓶拿在手里端详半天,清了清嗓子,朝着玉锁呵斥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玉锁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口,说了句:“我认罪。” 卞宁宁握着椅把的手颤了一下,下意识说了句:“什么?” 玉锁转过头来,眼眶里的泪打着转,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片刻后,她笑着低了头,泪珠掉落在地,砸出点点灰墨色。 “我认罪。” 短短三字,却好似用尽了玉锁全身的气力,颓然地跪坐到了地上,仿佛被劲风打落的麦子,渺小而凄凉。 卞宁宁拧紧了眉头,立马朝着沈寒山摇头:“玉锁是被逼的!” “谁逼她了?是我拿刀架她脖了上了还是严刑拷打她了?” 方海立马反驳道,恨了卞宁宁一眼,而后便在堂中跪了下去,继续说道:“沈少傅、宋知府明察,凶手分明就是见挣扎无望,这才认了罪,可没人强迫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有些掩饰不住话里的欣喜之意。 而宋霄根本不想听他废话,转过身子对着沈寒山恭敬地说道:“沈少傅,既然凶手已认罪,您看……” 沈寒山目光一直凝在堂下,手指在膝头轻叩着,并未答话。 宋霄一时摸不准沈寒山在想些什么,于是他沉默了一瞬,大着胆子说道:“既然凶手已认罪,便将其先押入大牢审问画押,择日处决便是。” “宋知府审案竟然这般草率,实在令人惊叹。” 宋霄听沈寒山冷淡如霜的声音传来,身了都抖了一瞬。 他察觉到沈寒山就是故意的。他分明就询问了他的意思,早不说话,晚不说话,偏偏要在此时当众质疑他。 可奈何对方权大势大,他也只能忍下心头的火气,谦虚地说道:“属下见凶手认了罪,这才着急了些。与沈少傅相比,属下确实愚昧,还请沈少傅多多指点才是。” “宋知府不是愚昧,是愚蠢。” 沈寒山收回手,复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宋霄看似还算淡定,实则早已乱了阵脚。他原想着尽快了结这桩事,又念着方海也给他送了好些大礼,便想着帮他一回。 可谁知这看上去温和儒雅的太子少傅,竟这般不留情面。 沈寒山扫了他一眼,知他不服气,却并不在乎,而后说道:“先将被害人的尸体抬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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