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听了这话,差点没当即跪下去。 分明不过是个妙龄女子,却好似浴血观音,浑身气度让人无法直视,亦无法抗拒。 他垫着脚迈过面前的尸体,走到床塌前,就见床上躺着的男子血流如注,尽管这女子替他将伤口压着,可那血仍是染透了他身旁的寝被。不过还好,这伤口在左肩之上,离心脉还有些距离。 老翁伸手去开药箱,拿出一团浸了药的纱布:“你且用这个先压着,我……我来调药。” 卞宁宁接过,在手上缠了一道又一道,按压到了沈寒山的伤口处。 老翁伸手替沈寒山把了把脉,垂老的双眸却是一滞。 可这滞愣只维持了瞬息,而后他面不改色地拿出一个瓷碗,不知往里加了些什么,调了半晌,竟调成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 “应当差不多了。”老翁向卞宁宁示意拿开手。 而沈寒山的伤口竟当真被止住了血。 “老夫......老夫得替他脱衣服,才能上药......”老翁试探性说道。 他实在搞不清这面前二人是何关系,但这女子周身气度不一般,他不敢轻易得罪。若是直接让她去脱这男子的衣物,无意冒犯了她,给自己惹上祸事便不好了。 可没想到,话音刚落,面前的女子就毫不犹豫地上手去脱男子的衣服。 卞宁宁除掉沈寒山腰间的鞓带,十分麻利地将他的外衣褪下。而里衣已经跟伤口黏在了一起,于是她只能弯下腰贴近伤口,万分小心地一点一点将里衣与他的伤口剥离开来。 片刻之后,她的额间冒起毛毛细汗,才终于将整件里衣给脱了下来。 可待二人看清伤势后,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但并非是因为那左肩上的伤口。那伤口鲜血淋漓,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沈寒山的身上竟是横梗着数条长疤。 那日卞宁宁在少傅府中见到的他双臂上的疤痕自是不说,可今日才发现,不只是手臂,他的肩上、腰上也处处都是疤痕。 就好像精心烧制的白瓷瓶,无端开裂,触目惊心,将这片好景尽数摧毁。 老翁见卞宁宁一脸怔愣的模样,也不敢多问,只轻声说道:“可需要老夫来上药?” 卞宁宁掩下不安的心神,决绝摇头,接过他手里的瓷碗:“我来吧。” 她搅动着碗里的药,又举到鼻尖前闻了闻,确定没什么异常,这才开始为沈寒山上药。每一次手起手落,都是极尽温柔。 那老翁见状也默默退到一旁,坐到方桌前写起了方子。这人伤势这般重,光是上药可不行,更何况...... 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榻上之人,面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闭,可即便是这样,却依然难掩他的俊俏。哎,这般英俊的郎君,也真是可惜啊! 卞宁宁不知老翁在腹诽着什么,只谨慎小心地给沈寒山一点点地上着药。待上完了药,她这才认真地看向那些可怖的伤痕。 四肢发沉,想抬手抚上疤痕,却没有气力,抑或是没有勇气。 刘礼一直乖巧地站在一旁,有些好奇地往床榻上瞅着。床上躺着的那个哥哥,他认识。 “姐姐,这个哥哥身上为什么这么多疤呀?是有人虐待他了吗?” 刘礼突然想起以前他调皮的时候,娘亲就会告诉他说,如果不听话就把他送给人牙子。那些人牙子坏得很,若是落到人牙子手里,只要不听话,就会被打得很惨。 卞宁宁脑中仔细回忆着过去的种种,却是摇摇头,声线有些飘忽:“是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疤......” “是他不听话吗?以前娘亲说过,如果被坏人抓住了,不听话就会挨揍,会被打得很惨的。”刘礼一脸天真地说道。 他觉得这个哥哥真可怜,他一定是被坏人抓住了,不听话,所以才会被打成这样的。 还好他一直都很听话,娘亲才没有把他送给人牙子。 卞宁宁端着瓷碗的手一顿。明明是孩子的无忌童言,却让她止不住地猜疑。难道是沈寒山与何人结了仇?可他如今已是位极人臣的太子少傅,还有何人能对他下此毒手? 这些疤痕也不是新伤,但从前他还在恭王府时应当不曾有过这些疤痕,难道是前两三年?可现在一想,她才意识到,这三年间关于沈寒山的种种,她一概不知,这么久了,她也从不曾问过。 她只知沈寒山借着诬陷恭王府攀上了郝盛远,爬上了太子少傅的位置。可说来轻巧,他为此到底付出了什么她又如何能知道? 可若只是想要权势,又怎会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难道之前,都是她猜错了…… 她转头看向塌上之人,眼底竟有些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说不清的心绪渐渐攻占了她原本清醒的灵台。 “我出去透透风。”她将药碗放下,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刘礼噢了一声,从一旁端了张小凳坐在床榻边,双手托着小脸,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寒山。 卞宁宁出了屋子,站在长廊之上,看向楼下园中的那片露着尖尖小角的荷塘。清风如丝绢般抚过,她才终于觉得心中的那股酸胀淡了些。 “姑娘,这方子......”老翁不知何时跟了出来,递给卞宁宁一张方子。 她抬手接过,眼里满是感激:“谢谢老伯。” “方才人命关天,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还望老伯包涵。” 老翁心里紧绷的弦也终于松弛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神色略微不安,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的女子,心中也是不忍:“姑娘不必忧心,那位公子的伤看着吓人,但没伤及要害。你且照着我这个方子,给这位公子服下,过个三五日,想来就能下地了。” 卞宁宁颔首,那股骇人的心悸也终于被压了下去。 “不过......” 老翁犹豫地看向她,张着唇,半晌没说出话。 “老伯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卞宁宁握着方子的手不自觉地紧绷,焦灼地看着面前之人。 老翁顿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伤是好治,可他身上的毒,却是无药可治啊......” 仿佛被人射中一记冷箭,卞宁宁浑身的血液都似凝滞了一般,连带着发丝都透着仓皇。 “毒?” 老翁点点头,早已料到面前女子会有这般反应。看这样子,这位姑娘对那位公子身上的伤和毒,统统不知情。 “纵然我已行医几十年,今夜却是第一次探得这传说中的瘴毒。这位公子脉象紊乱,仿佛有蠕虫在皮下血肉之中游走。从前只在轶闻杂书上瞧见过,却不想今日竟能窥得一二。” “传闻这毒,无药可解,万分歹毒。不要人命,但若是毒发,能让人疼痛到仿佛真到了那鬼门关一般。” “这毒的存在,简直就是为了折磨人啊……” 突如其来的烈风吹散了卞宁宁浑身的气力,连手中的那张方子都缓缓地飘摇坠地。 老翁手忙脚乱地朝着那方子跑去,嘴里不住地说着:“老夫写了半天的方子,可别被吹跑了呀!” 那老翁似乎还念叨了些什么,卞宁宁却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耳边仿佛只有那句“这毒无药可解”。 纤长玉白的手指紧握住门框,才勉力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他身上会有那么多的疤痕?为何他会中如此奇毒? 为何他今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和他,不该是只图利益的盟友,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这是他第几次救她,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那次暗室之困还历历在目,那夜沈寒山突然高热不退,抽搐不止,难道就是毒发的迹象? 越想越令人心慌,可如今她似乎除了等待,竟是无计可施。 这一切,只有沈寒山能解。 老翁将方子捡了回来,递回给她:“姑娘收好了啊,再被吹跑老夫可不负责。” 说完,老翁就提着药箱快步离开了。 卞宁宁回望了望身后渐渐泛白的天际,将方子仔仔细细地叠好纳入袖中。等天一亮,她就去抓药。 而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弯刀男子,连带着一屋子的尸体都不见了。若不是地上还淌着斑斑血迹,她甚至都怀疑方才的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可床榻上的人还昏迷着,她又如何敢梦? 她走上前摸了摸沈寒山的额头,见他睡得平和,这才终于放下了心来。 刘礼守在床榻边,下巴托在手里,昏昏欲睡。本就是小孩子,一夜未眠,早已支撑不住,可偏偏刘礼是个倔的,看着卞宁宁都在不停忙活着,便怎么也不肯上床去睡觉。 卞宁宁拿了张抹布,擦起了桌上、地上的血污,刘礼也连忙拿了张帕子跟着她一起擦。片刻之后,二人终于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再不见此前的狼狈。她回头一看,却见刘礼不知何时已趴在地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无奈一笑,将刘礼轻轻抱了起来,放到了床榻内侧。 本就窄小的床榻,如今却被这二人占了个满满当当。一大一小,倒是莫名的和谐。 忙完一番,屋外已是大亮,金桔般的太阳缓缓升起,将昨夜的晦暗与不堪统统抹去。 卞宁宁站在屋外,有些惆怅。她拿出袖中的方子,却又在思考着另外一桩事。 昨夜贼人没有成功,那他们背后之人或许还会再派人来。可如今若是继续住在此处,岂不是等着他们找上门?可她一个女子,又该如何带着沈寒山不声不响地离开这里? 心下忧着,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用担心,我一直在此守着。” 一阵突兀的男子声音传来,将卞宁宁吓了一跳。 这声音,是从房顶传来的? 她仰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瞧见。 她默了片刻,试探性问道:“昨夜可是你帮了我?” 无人回答,除了不远处传来的晨鸟啼鸣,便又只剩一片煞人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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