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云将银钱归还给卞宁宁后,卞宁宁却并没有下山。她不明白为什么如今有钱了,云姨却不敢要。 以往她总是很听云姨的话,云姨说她太瘦弱,所以她改掉了挑食的毛病,连王府的丫鬟和仆妇们都惊讶于她的变化。 云姨也会时不时地不让她上山,她知道是因为云姨的丈夫回来了,云姨不愿让她丈夫看见她,所以她也会乖乖地等着云姨丈夫离开后才上山。 但今日,卞宁宁却不想这般听话了。 她无法再容忍云姨一直被她的丈夫欺压打骂,云姨丈夫每次离开后,云姨就总是情绪低沉,暗自垂泪,身上也总是会新添许多伤痕。 她还记得上一次她来寻云姨,却瞧见云姨晕倒在了床边,手臂上满是划痕,还在不住往外渗着血珠。她问云姨,云姨却苦涩地说:“这不是他打的,这是我自己划的。” 云姨已经被折磨得痛不欲生,若不是她还有个挂念的孩子,只怕云姨真的会放弃挣扎。 念及此,卞宁宁悄悄折回了木屋,却并未看见云姨。 她趁着云姨不在,偷偷将那袋金银放在了云姨的床下。她想着,或许是因为云姨太过正直善良,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不属于自己的钱财,她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她的心意留给云姨了。只望云姨发现之后,能拿着这些钱,带着她的孩子永远地离开这里。 即便,也许她从此再也见不到云姨。 而后卞宁宁便下了山,再也未去寻过云姨。她想,云姨一定会发现那些钱,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用受罪了。 后来,她的父王也回来了,答应她不再出征,往后会好好陪着她。渐渐地,她也将望罗山上的那座木屋,和木屋里住着的人慢慢淡忘了。 夏去东来,辗转四季,卞宁宁终于再一次地上了山。 她想云姨肯定已经离开了,但她只是突然有些挂念云姨,想再去看看那座木屋如今的模样。 可谁知,待她再次寻到那座木屋的时候,却只看见了木屋旁那座孤零零的坟墓。墓碑之上刻着的寥寥几字,更让卞宁宁痛彻心扉。 她呆呆地走过去,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抬起手,轻轻拂过墓碑之上刻着的“家慈宛云之墓”。 为什么? 为什么云姨没有离开?为什么明明她上次走的时候云姨还是好好的,如今却只剩黄土一抔?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痴痴地坐在云姨的墓前,回忆起从前和云姨相伴的点点滴滴,心中苦涩难言。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金乌西垂也不曾察觉。 “小姑娘,你在这儿坐着做什么?”一个樵夫放下挑着的木柴,走上前询问道。 卞宁宁抬眼,突然紧紧抓住那樵夫的手问道:“老伯,之前住在这儿的人呢?云姨为什么死了?为什么?” 樵夫有些不解,但看小姑娘满脸是泪的模样,又听她唤“云姨”,便以为是从前住这儿的这家人的亲戚。 他叹了口气,说道:“这家人啊,早就搬走了。你说的那个云姨,半年前就死了。如今这屋子,是我在这儿住着。” “你的这个云姨,也是命苦的。我听他儿子说,她是被自己丈夫给活活打死的。他们原本也就是个普通人家,男人在外奔波,女人在家守着,儿子在外求学,虽说男人有些赌博的不良习性,但好歹这么些年是走过来了。” “可谁知道半年前,那男人回来,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袋金银,便认定是你那云姨给他戴了绿帽子,背着他干了与人苟合的勾当,不管她怎么解释,她男人就是不相信。她男人逼着她去找相好的要钱,她不肯,她男人本就暴躁,竟是生生将她打死了啊!” “哎,也说不准那男人究竟是羞愤于自己被人背叛,还是见钱眼开这才痛下杀手。她那儿子也实在可怜,自己亲爹将自己亲娘打死了,亲爹拿着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后他可该怎么办呀......” 卞宁宁怔住,胸中闷胀难耐,她站在原地只觉无法呼吸。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樵夫,脑中一片空白,仿若一道惊雷劈在她的脑海之中,将她今日之前坚信的种种炸得七零八落,再不复存在。 而她的耳边也突然回荡起当时云姨惶惶不安的声音。 “他就快要回来了,断不能让他发现这些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你明白吗?” 她明白吗? 她当时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云姨不敢要这钱,不明白为什么云姨不离开,不明白为什么云姨要生生忍着她所承受的一切。 但今日,她终于明白了。 她以为她给云姨带来的是救赎,但事实上呢?那袋金银却是云姨的催命符! 后来卞宁宁也不再记得她是怎么下得山,怎么回得王府,她只记得她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怔怔地呆坐着,脑中却只有当初云姨对她一点一滴的好。 她恨自己,恨自己自以为是,恨自己不听云姨的话,恨自己害死了云姨! 再后来,父王见她整日郁郁寡欢,却不知缘由,便只能推掉公务,带她出去游玩。 一日,她父王刚带她出门,坐上马车没行几步,竟是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正欲掉头回府,却见一个少年当众拦下了他们的马车,在大雨中叩拜,跪求她父王给他一个谋生的职务。 她撩开车帘,看向马车外跪着的少年,那一刹那,她只觉全身血液都凝滞了。 跪在马车外的少年,面容俊美无双,却和她记忆中那副画卷中少年的模样渐渐重合。 是他。 云姨的孩子,沈寒山。 ---- 夜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更深人静,玉锦巷中的人家皆关门闭户、熄烛安寝。而此时,却见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正渐渐朝着巷中走来。 行了片刻,他在一座小院前站定。院子的主人粗心,并未落锁,他轻轻一推,院门便轻易被打开来。 他轻声走进院中,看见了正趴在石桌上沉睡的少女。 少女将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却不知为何正低低啜泣着,脸上满是泪水,脸颊下枕着的衣袖也早已湿透。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搭在了卞宁宁的肩头。 随后,他抬起手,将卞宁宁刚刚落下的泪滴拂去,面上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傻子,早说过怪不了你,你何苦自恼至此。” 沈寒山看着卞宁宁陷入梦魇的面容,心里涌上潮水般的疼惜,他蹲下身,抬手靠近石桌上少女的面容,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霎那,停滞下来。他凝视了许久,却终是克制地收回手,紧握成拳。 “不是现在。” 沈寒山自言自语道,声音很轻,轻到轻易便被风声吞没。他在原地矗立良久,终是转身离开。 待他离开后,一道春雷乍响,卞宁宁也终于从困了她一夜的梦魇之中挣扎出来。 她抬手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喃喃道:“我竟就这般睡着了。” 可刚抬起手,她却发现自己身上搭了件不属于她的披风。她将披风拿在手中,借着黯淡的月色,发现是一件蓝底竹纹的男子的披风。 她轻轻抚过披风上绣的竹纹,心中怅然:“看来他果然还是寻到了我的住处。” 可随后,她却是将披风随意地放在了石桌之上,转身进了屋。 卞宁宁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在漆黑的深夜中静静听着外面越来越浓烈的春雷,每一道,都似炸在她的心口之上。 云姨的死,她一直在自责。即便她起初只是想帮云姨,却不可否认,云姨的死,与她有着最直接的关系。 她想起当年她将实情告诉沈寒山时,其实她已经做好被责骂、被质问、甚至被鞭打的准备,是她犯下的错,她会心甘情愿地受着。 可谁知沈寒山听完后,却是立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而后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王府。 她以为沈寒山再也不会回来了,毕竟她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可谁知道,三日后,沈寒山却再次出现在了王府之中。 她远远看见他正与她父王说话,依然是那副温润柔和的模样。远处的少年也瞧见了她,如从前一样,对她绽开了一个笑容。 她预想的责骂、质问、鞭打,统统都没有,唯有沈寒山的那句:“这件事,怪不得你。” “若是要怪,却要怪我从未发现母亲遭受的一切。” 可是她却只觉得更难过更自责,这些年来,她一直没从这件事中走出来。甚至她刚来平冶,知晓沈寒山三年前便背叛了王府,投靠了太师,她都在想,沈寒山是不是在为他的母亲报仇,这一切的果,是不是都是当年她种下的因。 可是昨日,沈寒山却再一次地告诉她,当年之事,怪不得她,竟是再一次扰了她的心。 但今夜她想明白了,不管是因何而起,她永远都是害死云姨之人,而沈寒山终是背叛了王府,他们二人,今生只能做仇人。 昨日她在大理寺门前看到了蛮娘,便想起了当年她自以为竭尽所能却没救下的云姨,这桩一直被她深藏在心底的不堪往事再次浮现。 但她很庆幸,这一次,她用正确的方式拯救了蛮娘,圆了莺歌的遗愿,亲手将恶徒送进了大狱。她想,或许云姨在天之灵,也不会那般怪她了。 脑海中思绪纷杂,卞宁宁就这样辗转一夜,竟是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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