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继业供称，牛鑫从夏府后花园带走孙秀秀后，乘着大雨，上了戴家货船。 那货船是去飞浦镇百味斋分号送原料食材的。百味斋招牌之喜饼，会用到青红丝。这青红丝以木瓜制成，制法保密，由总号统一供给。百年老号的信誉，就是靠这货真价实累积而成。 牛鑫没按计划去飞浦镇，选择了在乌陵渡停宿，会不会是中途发生了什么让他临时改了主意？ 毕竟戴家货船，还有一项义举，路遇老幼妇孺，顺带捎脚，并不要钱。 会不会是遇见了谁呢？ ——光猜测，不行动，是无有答案的。 李元夕决定前去探查一番。正好也能护送白鹭，一举两得，甚好。 决定之后，马大福即刻收整行装，雇了车马，两日后启程。 趁此时机，李元夕也把乌陵镇细细查访了一遍，无有收获，那匹青花马也没寻见。 唯一的消息是白鹭的妈妈——就是那个老妇，在火灭后急着去寻箱笼，结果被掉下来的檩条打中额头，死了。 如此，寻访拐子的直接线索也断了。 李元夕想了想，急不得，须的一件一件来。 她把白鹭的供状收好，把篱笆小院恢复原样，便陪着二人上路，晓行夜宿，三天后赶到了飞浦镇。 这镇子果然繁华，浦口码头上挤满货船，脚夫们往来如飞，搬运不停。客商们随着牙人，涌进市街铺户，验货定金。市街上，车水马龙，各色招幌迎风招展，在晴日下特别耀目。 马大福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牙人，顺利地租下一个店坊，家用齐全，当时即可入住。 见状，李元夕半是欣喜，半是疑虑，刚准备侧面哨探一番，就听白鹭道：“他早来过的。” 原来马大福早就要带白鹭离开，只是一时凑不齐银钱。今年好容易攒够了，他便悄悄来飞浦镇看好店面，交了定钱，这才回去接白鹭。 正遇上白鹭家火起——却是她等他不来，一时心灰之举——也许是天不散鸳鸯，李元夕背着白鹭从二楼跳下时，偏让他瞧见了。 他不敢声张，又不确定，只好乘人不在意，暗地紧追。 还好追上了。 李元夕恍然，想起彼时彼景，哑然失笑。 她笑着拿出张五十两的银票，交给白鹭：“姐姐只带了这么多，你用着，不许嫌少，收好。” 这是娘家人的口气，白鹭红了眼睛。 李元夕笑道：“人之善愿，天当从之，从今往后，全是好日子。——我还有事，须得办完。” 言毕，就告辞离开。 百味斋在镇子中心大街街首。 李元夕来时，已从车窗里瞧看明白。当下，她不再耽搁，直接到了铺里，说要订购大量喜饼，问价钱可优惠几成。 这是伙计们不能应答的，遂请她上二楼雅间，跟刘掌柜商谈。 刘掌柜甚是爽快，也想兜揽新主顾，开口就是八折。 李元夕笑道：“都说百味斋，店大不欺客，我现在信了。常言道，投桃报李，刘掌柜以诚相待，在下亦当毫不相瞒。” 她拿出那个金质满池娇穿心盒，放在桌上，道：“这是我妹妹的盒子，共是一对，现剩了一只，另一只好像是落在贵号宝船上了，麻烦您帮着问问，可有人拾得？” 刘掌柜看着那穿心盒道：“原来是贵客。这好办，找老姚头一问便知。” 他吩咐伙计唤人，很快，一个六旬出头的老艄公急步进了房间。 “老姚，你看看这盒子，若捡到了就交上来，这是大客人落下的。”刘掌柜道。 老姚头摇头道：“掌柜的，我姚某行端立正，曾不做昧心事。莫说不过个金盒子，就是金锭子，我也不会偷藏。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 说着，满是沟壑的面皮渐渐涨红。 刘掌柜一愣，笑道：“知道，你没捡到，好好说就是，急什么？” 老姚头道：“你问我，就是不信我。” 刘掌柜道：“问问而已，你是一船之主嘛。”言下之意，不问你，问谁。 老姚头听懂了，更是火大，李元夕瞧见，不等他开口，接话道：“是我考虑不周。但是，姚老爹，我妹妹搭您的船，在船上丢了东西，来问问，也不为过，您说呢？” “原来是你。”老姚头寻见了出口，对着李元夕道，“你几时搭的船？下船时，我都一再嘱咐，拿好东西，切莫丢失。你现在来寻，好不讲理。” 如此厉言厉语，针锋相对，李元夕却毫不在意，因为她等的就是对方发问。 她立刻答道：“六天前，我妹妹在乌陵渡，搭了你的便船，来飞浦镇采买。她不小心弄丢了……” 老姚头打断她的话，急道：“不对。你妹妹记错了，她搭的不是我的船。” 李元夕不信：“怎么会？” 老姚头道：“就是。这趟船，一个捎脚也无有。乌陵渡，只有那……” 这时，刘掌柜忽然插言道：“我信你，不必多说了。” 他示意他退下。 刘掌柜又对李元夕道：“想来是令妹记错了，老姚头这趟船，确实不曾搭客。您再跟令妹好好想想。” 他讲的甚是婉转，却不容置疑，还有送客之意。 李元夕倒不再纠缠，顺势告辞。 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既然船上不曾搭客，那牛鑫提前下船，当是出于己意。 也许他认为，相对于热闹繁华的飞浦镇，还是僻远不闻的乌陵镇更易藏身。 至于刘掌柜打断老姚头，不让他继续讲，当是怕惹麻烦上身。 虽然戴继业信令他收留牛鑫二人，但牛鑫未曾前来，他尚未了解其因，自然不能多言。 “很好。”李元夕拍拍腰袋，仅剩的两块碎银，连喜饼定钱都不够，借坡出溜，何其乐也。 她快步疾走，想去脚行雇匹马，忽然一阵幽香传来，循香望去，就见路侧路侧一家铺子，沉香木匾上写着四个大字——萧家香铺。铺前一个兜售糖果的小贩，正在招揽客人。 李元夕心中一动，转脚走了进去。 “木香饼子，有吗？”她立在柜台边，一面问，一面暗暗深呼吸。 这香铺，可真香，三大厨格，全是香品。 伙计道：“有的，您要多少？” 李元夕拿出那金质满池娇穿心盒，道：“装满它，即可。” 那伙计笑道：“二十饼子，足矣。要帮您直接放在盒子里吗？” 李元夕点头。 伙计捧过盒子，打开，见还有四枚饼子，便道：“我把新的放下面，这几枚在上，您两天也就吃完了。”说着，麻利地动起手来。 李元夕静静看着，直到盒子装满，才惊讶道：“二十枚，刚刚好，这四枚倒有些挤了。——小哥，你好眼力，一眼就瞧准能装二十枚，我自己都没数过。” 那伙计喜道：“很多客人都会自带盒子，见多了，就有数了。我们做事的，这点眼力跟记性还是有的。” 李元夕微笑：“不出两年，你就升做掌柜了，可喜可贺呀。” 闻言，那伙计更喜，仔细把穿心盒扣好，交给客人。 李元夕接过盒子，随手放在柜台上，又跟伙计请教了些用香事项，这才起身告辞。 “客官，您的穿心盒子。” 刚走出铺门，那伙计就赶了出来，双手奉上那金盒。 李元夕笑道：“看我这记性。多谢，多谢。” 她把穿心盒收好，慢慢溜达着前行，一副赏玩的模样。但内行人自是清楚，她是在探寻，只不知要找什么。 不知不觉，李元夕走出乌陵镇，进了楸树林。 正是午正，春日暖阳，穿过新叶细枝，随着小草，一起欢雀。 李元夕立定，忽然笑道：“还不动手吗？” 话音未落，两柄钢刀已砍至颈侧。她仰身曲腰，从容避过，旋即出剑，猛力击杀。 刀剑相遇，寒光幽射。 忽然，两抹鲜红飞出，落在萌萌新叶上，凝为颗颗红珠。 于此同时，两刀坠地，深深扎进大地，惊的草芽乱颤。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之前没杀死我，这次怎么不多带些人来。”李元夕持剑立定，看着地上的二人，心中甚是快意。 “你知道！”一人惊道。 “你告诉我的呀。”李元夕看着他，“装样像样，你见过哪个卖糖的，半日也不换个地，还一个劲地偷瞄香铺？” 她继续道：“之前，你们射杀牛鑫，只见血，未见尸，这飞浦镇，是牛鑫眼下最可求助藏身的地方，你们便布下眼线，只待他来，定要灭口。——不成想，我先来了。 “虽然我不是你们的首要目标，但已对你们的行动构成威胁，因为只要我在，就定要寻回孙秀秀，所以，我也是非杀不可的。——斩草务必除根，你们的主子倒是果决，可惜用人不当，就你们这点儿工夫，也就是装腔作势而已。” 一席话，说的两人失色无语。 李元夕道：“我不难为你们，你们不过是做事，混口饭吃，只要告诉我，是谁指使，我就放你们走。如何？” 两人互相看了看，似是都在等对方先说。 李元夕催道：“快儿点，耽搁久了，会被发现的。要是你们的伙伴寻来——” “赵尚武。”两人异口同声道。 “说细点儿。” “百味斋的老库管，赵尚武。” 居然是他！他为何要做这样事？ 李元夕急急想着，又问：“可是戴继业让他来的？那孙秀秀现在何处？” “不知道，博州府。” 这种回答，简直急死人，李元夕立刻道：“从头说，把你们的行动计划，原原本本说出来，一些也不要漏。” “三月初七晚上，我们接到赵尚武的命令，要在飞浦镇动手，杀死牛鑫，劫走他身边的女人。但当我们赶到乌陵渡时，见牛鑫下船进了乌陵镇，便决定提前行动。兵分两路，一路尾随牛鑫，另一路劫人。之后，你就来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对得上。 李元夕略略沉吟，道：“孙秀秀如何就肯跟你们走？” “我们扮做公差，说是奉夏知府之命，特来寻她的。”那个扮做小商贩的人道，“我妆成妇人，把她扶进轿子。” 闻言，李元夕大惊。 孙秀秀居然会跟府衙的人走！ 她不是要逃离夏府吗？ 内中缘由只有本人才能回答。 “那赵尚武，可有说，把孙秀秀送回博州府哪里？”李元夕急道。 两人同时摇头：“我们只负责把人送到南门，自有人接。” 劫了人，故意绕个大圈，再回到原点，以避人耳目，如此大费周章，——倒很像是戴继业的行事。 那赵尚武能知道牛鑫的行程，不是授命于戴继业，又是谁呢？ 对，定是戴继业的指令。 但是，戴继业为何如此做呢？ 他并不好色，只是爱财甚紧——难道他是为了向夏知府示好？ 自从崔家花糕营业以来，夏府的点心就不再从百味斋订购。 这也正是戴继业憎恶崔巍的原因之一。 他先帮着牛鑫掠走孙秀秀，再暗中派人截回——不对，这不就不打自招了吗？ 还是说，他在供认之后，为将功补过，特地派人寻回孙秀秀，至于射杀牛鑫，是为了封口，反正他一直都将整件事推在牛鑫身上。 但是——似乎哪里还不对。 “不管怎么说，戴继业是绕不过去的，赵尚武可是他的库管。对，找他问个清楚。” 李元夕打定主意，去脚行雇了马，快马急鞭，赶回博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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