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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19
那天是周日,清晨是灰蒙蒙的,南方湿润空气中的冷气无孔不入地钻入我的衣领,而我把着自行车把手,脚尖支地,正凌乱地面临着一个更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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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学校的道路昨日便开始施工。
我平时住校,也不晓得顾云生是不是走的这条路,或许也应当同他讲一下,不幸的是,我好像既没有他的电话,也没有他家人的联系方式。但幸运的是,我刚打算原路返回,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雾霭朦胧了他大半个身子,不过就算看不真切,我也能感受到他流露出深深的无奈。
“早上好,幸运儿。”我苦涩一笑。
“嗯。”他深思熟虑了一下,“或许也没那么幸运。”
好了,现在变成两个人在寒风中凌乱了。
他走到我身侧,说:“或许,我们还可以拐另一条路。”
刚准备欣喜,他又道:“不过很远。”
远就远吧。
见他好像一直都是步行,我捋了一把额前被吹乱的刘海:“上来吧,我带你,不过我不认得路。”
“江同学确定带得动我?”
不确定,所以最后还是变成二人共骑一辆车,我坐在后座上,小心翼翼攥着他的白衬衫,闻着他清爽的洗衣液味。
很俗套的桥段,不过本人压根没觉得哪里甜,只觉着尴尬。
自行车踏板被他踩得链条“哐啷哐啷”响,弯弯绕绕了好多弄堂。胡同口有一处卖糖人的小铺子,那时候还没什么人,巷子有些窄,三两只猫儿懒洋洋窝在一处,嗯……还有一只大橘胖的不成样子。
糖人铺子里有一支淋出一枝花样式的,我不晓得那是什么花,不过我个人暂且将它当做是梨花吧,因为家楼下,就是鸿兴超市的店口旁,也有一株梨花,只是早就谢了。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等改天有空了,一定要来吃一回,有幸的话,最好还是和他一起。
自行车转了几个弯,过了一座桥,河水未曾结冰却也冷得刺骨,岸边落了叶的杨柳枝纵容着十二月的北风掠夺人的体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淡淡出声:“冷吗?搂紧我些。”寻思大抵没人看到,我便手臂往前够了够。头贴上他的背时,他好像吃吃笑了一声。
我没去问他为什么要笑,我只觉得心脏多跳了一拍,连同呼吸都不那么顺畅起来。十六七岁的年纪,谁又晓得什么叫蒹葭苍苍,只不过把常青树一样的心动误当成杨柳,一到秋冬,便落了叶,再不复那时,所谓的葳蕤。
最后自然是迟到了的,虽然迟到的人不少,但离谱得是只有我们二人迟到这么久。不过我大抵以后再也忘不掉了,没人陪我走过这么远的路,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别人了吧。
与班主任简单沟通一下,她赦我们死罪难免,但活罪难逃,恰巧那节早课没上,老班正在筹人将元旦主题的黑板报办一下,于是这任务自然临到我们二人头上。
当晚晚自习一下课,同学们溜得影儿都没了,徒余我和他一人一册相关材料,最后商定好,他写字,我上色。
一顿忙活下来,起了个不好不差的稿,已然十点多些,他说:“去学校小超市买瓶水?”
我掷了粉笔:“走。”
那时候高二教学楼还亮着灯,浓浓暮色中,昏黄的路灯在教学楼冷白光的映衬下微不足道,只是还不晓得有没有照亮学长学姐们的璀璨未来。
小店里开了空调,挺暖和,店面不大,除了我、顾云生与老板,也没有其他人。我们两人各拿了瓶农夫山泉,在空调底下回了点血量,搓搓手,结账那会儿老板抬头瞄了眼我俩,问:“你们是一班的顾云生和江南?”
“是的。”我不知道老板为什么会问出这个。
老板年轻时理科应该不错,头发都没留几根,身体有些发福,满脸横肉,不过一想这可是学校,应当不会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出什么问题,乖巧点了点头。
老板撇撇嘴,在旁边柜子里翻出两袋面包:
“诺,你们老班嘱咐的。”
我怔愣一瞬,心尖漫上暖意,原来班主任还是挺在乎我们的。拿过东西打算出门,又被老板叫住:“把这个也拿了吧,反正没人吃。”
我转头,只见他手里头拎了个塑料袋。袋子上蒙了层细密的水珠,叫人看不出里头装的什么。
伸手接来,发现是两个包子,貌似刚热好没多久,老板又不耐烦地催我们走,小声絮叨:“天冷别吃凉的。”
我们道了谢,就不再多叨扰。
刚出门,顾云生言语中带着笑意:
“嘴硬心软。”
我挑眉,罕见的活跃起来:
“你说老板还是老班?”
“都是。”
我嘿嘿一笑,以表认同,紧了紧大衣朝外走去。路灯照亮空气中的灰尘,密密匝匝如同坠了琼芳。
我一蹦一跳凑到灯下,转身面对他,笑着问:“你看,像不像下雪了?”笑容璀璨又明媚。
顾云生对我这种憨憨行为乐得笑出声,扶了扶眼镜,将手里拿的矿泉水扔给我:“江同学,苏州很少下雪。”
我稳稳当当接住,跑回他身边和他并排走:“诶,天天江同学江同学的,你究竟晓不晓得我叫什么?”
他永远是笑意盈盈:
“江南,我晓得的,一直晓得,永远也晓得。”他在这样的寒冬里,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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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2.11
刚过完春节第三天,家里头也没什么亲戚,不需如何走动,只是父亲今年还是没有回来。
我四处走了走,见梅树生得很好,便折下一枝。
顾云生小木台这半年来被风吹雨淋得有些破损,却总静静待那处地方,像是等着什么人。
想找一找那日的梨花糖人,但没有顾云生的联系方式,自己也不晓得路,悠悠转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我大抵是走不出这个巷子了。
正郁闷着,忽而发现弄堂口的十字路上,停了一辆小三轮车,车上摆了一个烤红薯的架子和三个笼屉,热气氤氲,朦胧在黄晕的路灯下。
我揣着打算买糖人的纸票,走向摊子。老板一边套着手套一边流利要价:“左边糯米糕中间枣糕右边米糕里头夹了葡萄干十块三个自己挑要多少给多少昂。”
我被这一长串整得有些懵,光听到什么十块钱三个,什么右边葡萄干,但又不太好意思开口再让老板说一遍,最后只能讪讪开口:“那就右边那个吧。”
“好嘞。”
他麻溜地装好米糕,我点头致谢。
刚走两步,又迈回来:“那个,不好意思啊,您晓得梧桐街第三十八号楼,就是鸿兴超市那里,在哪吗?”问完后,还顺带将撷来的梅枝搁在老板车旁。
这不是属于我的浪漫,这是苏州冬天的浪漫。
梧桐街,就是家那处青石巷弄堂的名字了。
老板忙着打理他的红薯,简单阐述了一下大概位置,又呵呵地笑:“找人啊?”
我有点尴尬,咽了下口水:“不是,我,我回家。”
“……”
或许我已经被当成活了十来年但连附近几个街都转不明白的二傻子了,可我就是不爱出来嘛,我就是路痴嘛。
寻找家的路上,在秃得不成样子的树干后发现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喵星人,毛发染了些灰,年岁应当不小了,或许他潇洒数年,不知不觉被陌生人爱过一回又一回,却始终是孤身一人,真正一往无前的独行者。
我眼见与它有缘,便蹲下来想要给予爱抚,可它明显是有些傲的,不肯随便让人伺候。我怕它饿着,便将米糕掰下一小块,放置在它面前。
它这会儿倒是不躲闪了,许是知道我无心害它,又或许是觉得,能讨上一口吃的,即使是怀疑我别有用心,也会无可奈何地自愿坠入陷阱。
希望是第一种吧,我想。
“小猫咪,吃了我的糕,可别忘了我,待下回我来了,一定要让我摸摸的。”
它忽然停止动作,抬头朝我懵懂“喵”了一声。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只知道在老苏州弄堂里一节树干与寒潮中,一个准备回家的路痴人和一只四海为家的可怜猫,许诺了所谓的“下一次”。
“你说你啊,长得这么可爱,撒个娇就能有人给你送吃的,怎么就不明白要识时务呢?”
“人常说不吃嗟来之食,它自然有它的傲气,若是非得曲意逢迎才能苟延残喘,那活着的意义又在于什么呢?”
“你说得对,不过在外流浪只能活三四年,为什么不为自己的性命争取一下?”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头顶的声音有多熟悉,忙转头:
“顾云生?”
来人笑道:“嗯,是我。我还以为一个寒假不见,江同学都要忘了我。”他难得地调侃两句。
“你住这吗?离我那还挺远的。”我悄悄开口。
“嗯?”他好像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说离我家挺远的。
我轻声细语地解释:“啊,我的意思是,离我家那么远,为什么开学那天你还要帮我拎书,为什么会在我家那边巷子里做代笔先生,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那天道路维修,你也会在我身边?
只是我对上他那双笑意渐浓的眼睛,声音越来越小,连最后那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可他仅仅是笑,也不说话,搞得我脚趾都快抠出一个拙政园了,还带池塘的那种。
“你怎么也不说话?你是不是……”
我的声音因为他的手机铃声戛然而止,他对着号码沉默一瞬,不再理会我,匆匆转身上楼,勇气被截断,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他这样温和的人不理会而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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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2.14
开学的日子,同样也是情人节,他坐在我后面,同我招招手,告诉我那天事出有因,他不是故意撂下我自己走的。
我点点头,表示无碍。
可从这次往后,我们都没有太大交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彼此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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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8
那天是周五,记一次月考。我依旧是第十左右晃荡,顾云生分数降了不少。放学时就被被老班喊进办公室。
我收拾过书包,却迟迟没有离开,只是靠在座位上,眯眸看天边的火烧云如何变化。
我在等他。
“咔嚓——”门锁被开启,我闻声偏头,他赶在最后一丝余晖溜走之前回来了。
幸好,还不算太迟。
他看着窗边被黄昏笼罩的我,错愕一瞬:“江同学还没走啊?”
“顾云生。”我轻唤,
“梧桐街北的梨花开了,你陪我去看看吧。”
顾云生点点头:“好。”
刚等顾云生收拾完,一打开班门,便发现一个人形肉墙——
老班直挺挺堵在门口,吓得我反手把门给叩上。
我:“…”
顾云生:“……”
老班:“………………”
老班又开门,抱臂站在门口,一双犀利的眼睛像尖锥似的上下扫视我们二人,随后淡淡开口:
“江南,你先回去,我给你妈打了电话,她亲自来接你。顾云生,你先别走,我有事找你。”
最后这场我鼓足勇气发出的赏花邀请被迫打断,努努嘴,还是依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