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落在冬月初四。 大雪自夜半一直纷纷扬扬到午后,仍丝毫没有止歇之意,天地间一片霜白。 卫元奕钻进静怀轩前厅时,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 他进了门也不说话,只笑盈盈立在那。直到随行小厮跟进来给他脱大氅,才垂眸跺着脚抖去脚上残雪。 彼时姜家女眷们正围着铜炉涮锅子,乍见他进门都懵了瞬,最后还是姜澜先反应过来,喊了声:“卫表哥。” 众人这才回神,伯夫人撂下筷子,站起来薄嗔:“外院的人呢?!怎么叫世子爷走着来的?着了凉怎么办?!” 卫元奕忙劝:“姑祖母可别发落人!是我玩心重,特意不叫他们通报,也不让抬轿子的!这样好的雪景,不好好赏玩一番岂不可惜!” 姜澜既欢喜又心疼,扬声唤寻雪:“寻雪姐姐快命人去寻双靴子来!待会雪化了怕要遭罪的!” 伯夫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卫元奕腿上。 他穿着双华贵的锦靴,靴口绕着圈兔毛,此时被屋内暖风一熏,沾的雪化成水,湿溻溻贴在靴子上。 寻雪面露难色:“咱们院里只有老爷的靴子,可却都是穿过的了。” 堂堂世子爷,哪能给人家穿用过的东西。 大奶奶孔氏赶忙道:“可巧昨日给夫君定制的冬衣送进府,里面正有几双新靴,瞧着与世子的脚码差不离,您若不嫌弃的话就先换上吧!” 卫元奕被伯夫人拉进屋按坐到炕上,展颜一笑:“如此,我就偏得沐表哥一双新靴了!” 孔氏的大丫鬟去取靴子的空当,卫元奕的目光终于有空落在桌上,灼灼地看向姜滢。 月余未见,她脸上的伤好了许多,粉嫩的新肉已渐渐与旁边皮肤融合,只余浅浅一条痕迹,过不了几月应该就能完好如初。 不知是被铜锅的热气熏得,还是饮了酒的缘故,她双颊绯红,额头上也薄薄地渗出一层汗,细碎地闪着光。 侧面看过去,那对弯翘的长睫时而轻扇,就像羽毛撩在人心口一样,细碎地痒。 这两年,她出落得越发美。 从来还只是明眸皓齿的纯澈之美,如今身姿挺拔窈窕,娇肤赛雪、黑眸若潭,清凌凌的眸光一如往昔,却添了些窥探不出的幽邃,更加勾人心魄,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卫元奕的眸光不自觉地幽深,添了些执拗。 这两年母亲陆续给他置了三两个通房丫头,既然已通晓人事。再看心上之人时,就难再如几年前那般心思纯澈,毫无旖念。 说句荒唐的,上次在外祖家见了她,他就半晚上都睡不着,连着招了两个婢女来侍候,也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够不着底儿。 可一见她,就不同了。 明明自进门后她就垂首自顾吃东西、把玩物件儿,一个眼神对视都没有,卫元奕还是心神荡漾,被漫天雪幕勾出的浪漫心思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涨的心间暖意融融。 他是堵着气来的——不知为何东都忽然起了他频繁出入王府的传闻,连皇上都听闻了,不轻不重地点了父王两句。为此,父王母妃不顾外祖父每况愈下的病情,来信疾令他回京。 他顶风冒雪一步步走来,雪灌了靴子、覆了肩头,从脚底直凉到心里,都没压灭心中怒火。然而这一刻,坐在静怀轩的暖炕上,隔着半个厅堂的距离看着她的侧颜,便觉躁郁顿消,只余暖意。 我是一定得娶到姜滢的——卫元奕想。 否则终其一生,肯定再没有哪个人能如她,能如此惊艳他的岁月,只远远看着就觉心间溢满欢喜。 丫鬟很快取来新的靴、袜,另周全地备了套新衣裳,质地色泽皆是上乘。 卫元奕去隔壁换衣裳时,伯夫人看二孙媳妇孔氏的目光格外温和,称赞道:“你做得很好!” 侍女们办事妥帖,自然是做主子的思虑周全。 孔氏羞涩浅笑:“全赖婆母平日教导。” 如此,大太太嘴角笑意也越发温柔。 姜滢俏脸飞霞,捂着额头摇晃着起身,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幸得杏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祖母!我有些醉意上头,想回房歇歇!” “好好!快去歇着吧!叫你小厨房熬上些醒酒汤,喝了再躺下,不然明日晨起会头疼的!” “老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姑娘!”杏仁福礼后,主仆二人默契地一个晃悠一个搀扶,歪歪斜斜地出了门。 本来是托词,可此时骤然被冷风一激,姜滢倒真觉头疼了。 她站直身子裹紧大氅,用兜帽把自己罩了个严严实实,往听雪院的方向疾奔。 .. 随着雪歇,静怀轩的小宴也落幕,三三两两地散了。 姜澜吃了不少酒,头昏昏沉沉的,精神却异常亢奋,绿绮给她穿大氅的功夫,一直眸光如丝般缠在卫元奕身上,可惜终是没等来一个回望。 伯夫人正拉着卫元奕说话,不时有零碎语句钻进耳朵。 “路上小心……天寒地冻别摔着……到了东都来封信报平安……” 席上就说过,他要回东都去了,再来之日遥遥无期……姜澜泪意上涌,咬着唇狠狠压下后,骤然转身离开。 才出门,就迎上一双笑弯了的眼。 姜沁是住在静怀轩的,却没回房去,反而站在寒风里等她。 姜澜几分窘迫地垂头,匆忙擦去眼角晶莹,再抬首时已牵起笑容:“二姐姐是在等我?” “可不是!喝的太多了,想寻你一起走走散散酒意!” 她们二人之间这么多年来合作过也闹掰过,但总体还算关系不错,姜澜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就踏着积雪雪漫步谈天。 说来说去,姜沁就把话题绕到了卫元奕身上:“瞧方才席上,他换完衣服回来一见姜滢走了,就失魂落魄成那般!我真不明白,卫表哥怎么也如此肤浅?!抛开嫡庶论,姜滢哪比你强了?整日在外厮混,除了野游就是围猎,毫无世家贵女的淑仪,性子又嚣张跋扈!哪家娶了她非闹得家宅不宁不可!” 被风一吹,姜澜的酒意上涌,闻言更是心间热辣地疼,才压下的委屈又盈满眼眶。 “哪里是他肤浅呢!寻常小家族都甚重嫡庶之别,何况是他们王府呢!我也不是异想天开——只是心悦他,无法自拔罢了!” 姜沁挽起她的胳膊,轻拍着劝慰:“不是我要泼你冷水,你外祖家若还有一官半职还好说,加上伯府做靠山,混个侧妃总不难,可如今——唉!你还是看开些吧!” 不看开又能如何呢?姜澜眼泪一双一对地掉,脸颊被冷风吹得冰凉一片。 上次在邵府,她不甘落于人后,出了场小风头,回府就被祖母拎到静怀轩训诫一番,禁了半月的足。 她恨透了世俗礼教、嫡庶之别,却又不得不低头。 “罢了!我也想开了,横竖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听安排便是!反正以祖母的慈和,对哪个也不会敷衍了事,总归会给咱们都寻个好归宿。” 姜沁却眸含春水,凑近她耳语:“我同你说个事儿,你可别告诉旁人……昨晚我陪祖母摸牌,她说叫我这几日早睡早起养养精神,后个儿宁襄侯府老夫人的寿宴,要带我去玩!” “寿宴?怎么没听说起……”姜澜倏然反应过来,“竟是只带你去?” 姜沁抿唇娇笑,眼中不乏得色。“祖母说只带我去!你跟三妹妹都不带!” “那岂不是?!” “嘘!还没定下呢,祖母不叫声张!” 姜澜心绪难平,久久无法回神。 寻常亲近人家的宴请,接了帖子后祖母就先知会她们一声,好提前准备衣裳、饰品。宁襄侯府和姜家是世交,两家结亲的意愿又摆在明面上,这两年一直拖沓的都是人选问题。 姜涵、姜滢老夫人都不舍得,愿意许出去的姜沁,人家侯府又看不上,好在他家嫡四子年纪也不大,两家就一直这么耗着。 姜澜之所以跟姜沁亲近,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两人身份相近,立场和心境相似。 这两年大宴小宴时,姜沁没少在宁襄侯夫人面前表现,甚至姜澜还知道,她私下制造机会偶遇了宁襄侯府嫡四子两次,却都无疾而终。 对此,姜澜更是心有戚戚,思及自己相似的境遇,就与她越发亲厚。 可现在她竟要心想事成,嫁到侯府做正头太太了?!同样是庶女,甚至姜沁的生母一家子都是奴籍,而徐家昔日是官眷如今是良籍,自己却连个侧室之位都高攀不得? 她沉了脸,再不言语。 姜沁察言观色,半路就推说头痛折返回去了。 剩下的路姜澜始终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绿绮和桐君屏息静气,进门后小心翼翼地侍候着主子脱大氅、靴子,正要拆发髻时,姜澜忽然发难,一把甩开两人,抬脚就踹翻了妆台。 两个大丫鬟相扶着稳住身形,对视一眼后默契地跪到角落,垂首不语。 姜澜如癫狂一般,把身旁能摔得物件都砸了,碎裂声四起,飞起的瓷片割伤了她的手腕,仍未能阻止她的动作。 直到门外有熟悉的声音喊了句:“四姑娘这是撒酒疯呢?摔点儿东西倒不值什么,若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可少不得抄基本佛经静气了!” 是田姑姑! 绿绮和桐君赶忙起身,在满地碎瓷间艰难穿行,一人强按着要骂人的姜澜,另一个匆匆往外间去。 过了会儿,房门拉开一道缝,绿绮侧身挤了出来,又迅速带上门阻隔院中探究目光,扯着讨好的笑同田姑姑说话:“我们姑娘实在是醉的很了,在屋里又唱又跳的,踢翻了两个大瓷瓶!如今知道闯了祸,乖乖躺到床上去了!只说让我来同姑姑告个罪,回头自己出体己银子置办新的物件儿。” 田姑姑端肃着脸,“大晚上的摔摔打打,没得扰了其他主子休息!你们若侍候不好主子,我就回了老夫人和柳姨娘,另换人来!” 绿绮忙赔笑:“姑姑且饶我们一次,绝无下次了!” 田姑姑又冷睨了她一眼,才带人走了。 绿绮松了口气,赶忙闪身进屋。 看到泪眼婆娑坐在床畔的姑娘,不由得又心疼:“姑娘且忍忍吧!年后搬去隔壁院子,咱们自个儿独门独院的,就能自己做主了!” 姜澜悲从中来,趴到被子上大声哭起来。 “我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啊!生气了连发泄一下都不能够!一个前主母留下的老妈子,都敢欺负到我头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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