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云延兴迎娶姜涵。 二房三兄妹赶回宣平伯府。 数月未见,祖母抱抱这个、搂搂那个,满脸欢喜。 正式迎亲这日,平日里交好的世家、宗亲尽数登门道贺,从未来往过的人家也不少到访。不仅如此,王宫中主事的越夫人竟也亲至,以王爷的名义又添了二十八抬聘礼。 姜家在西京城很是出了场风头。 姜滢又一次见识到云家的豪绰,抬抬聘礼绵延出多远她算不出,只知站在府内最高的楼顶,都看不到尽头。 惊讶的不只是她,送姜涵出门时,姜沁和姜澜挽手立在一处,眼睛都要看直了。 这样风光大嫁的场面,哪个姑娘没幻想过呢? 新娘子上马车后,云延兴跳下马,笑容灿烂地凑到姜滢跟前长辑一礼。“多谢我的大媒人了!” 周遭笑声四起。 姜滢也不闪躲,大大方方受了他一礼,笑吟吟地说:“你可得对我大姐姐好点!” “这是自然!” 姜涵温婉大气,行事有章法规矩又不过分古板,云延兴无纨绔恶习,虽贪玩却也上进。姜滢觉得新婚这两人定能相敬如宾、白头到老的。 迎亲队伍临出发前,又有人跑到姜滢跟前来。 顾承泰擦着额上细汗,急切道:“等你及笄时我一定送贺礼来!” “好哇!”姜滢依旧笑盈盈的。 半月后的农历八月十六,姜滢迎来自己十五岁生辰。 及笄礼并不算盛大,远在辽州的父亲日夜兼程赶回,让她心头暖融熨帖。 正宾由才名远播的二舅母季氏担任,顾承玥则自荐做了赞者。 及笄礼后姜滢唯一记住的,就是三加三拜的繁琐流程。 从象征着童年天真烂漫的采衣,到象征着豆蔻少女纯真的素雅襦裙,再到典雅端丽的广袖长裙礼服。 华服加身、钗冠插鬓,在场的人都笑得欣慰,铁血铮铮的父亲甚至还濡湿了眼眶,姜滢的心却有些空泛。 这周身沉甸甸的重量好似提醒着她,悠然少艾的时光终将远去,留下的只余沉重索然。 她站在满室赞许的目光里,神思恍惚,心中升起一丝茫然和无措。 及笄礼后,父亲只住了一晚又匆匆离开,隔日哥哥也护送着季氏母女、云延芷离开。 同行几日后,季氏母女和云延芷在通往颍县的岔路分别,姜淮负责送云延芷。 云延芷显得格外兴奋,一直趴在车窗跟姜淮搭话。 “姜淮哥哥,你要不要在云家住一晚再走?” “不了。” “那吃了晚饭再走总成吧?” “好!”姜淮略一犹豫,就答应下来。 顾、云两家是通家之好,他和云家兄弟们都是至交好友,云家老夫人对他也十分亲厚,论情论理都不能过府不入。 云延芷抿唇笑起来,梨涡甜软。 这段路本不长,但因穿过一片群山,是以颇耗费时间。 云家所在地匪寇恨不能都绕路走,云延芷平日里来往顾家都是只带着会武的丫鬟,姜淮本是耐不过她再三恳请,本着亲戚之谊护送一番,没想到还真遇上了山匪。 路过一处狭窄山谷,忽然窜出二十几个黑布遮面的人。虽一身破落的流寇妆扮,但周身肃杀之气却难掩,眸中嗜血狠戾也绝非山匪会有。 姜淮下意识地看向身后马车,下一瞬眸中划过几分意外。 原本以为会惊慌尖叫的小姑娘刚跳下车,察觉到他的目光后回以莞尔一笑,然后就被丫鬟护着头也不回地往身后密林跑去。 陆简自马上跃起的瞬间还不忘赞了句,“云二姑娘还挺机灵。” 对方人数众多且来者不善,姜淮主仆二人若护着她定然受擎肘,此番跑了的确好办很多。 而且对方明显是冲着姜淮来的,眼见着俩姑娘逃走,竟只象征性地派了两个人去追。 秋风瑟瑟,本就萧索的山中渐渐弥漫起血腥之气。 姜淮如游龙般周旋于敌人之间,眉目间戾气浓厚,胳膊上被划了一刀都不皱下眉头,反手一剑就抹了那人脖子,眼睑微红的模样真如杀神降生般骇人。 随着尸体渐多,殷红的血染红落叶,顺着地上沟壑汇成一淙水流。 对方只剩两个人时,陆简的刀架在一人脖颈,扬声喊了句:“公子!” 姜淮踹飞才被砍下头颅的躯体,嗜血冷笑。“不留!” 陆简得令,手起刀落结果了对方性命。 尘埃落定后,云延芷又提着繁复的绢纱长裙,带着丫鬟颠颠儿跑回来。 尸横遍野、血水横流的山谷里,窈窕的姑娘笑意盈盈在尸体间穿梭,饶是提着裙摆仍不可避免地被鲜血浸湿几处,荼蘼殷红的血蔓延开来,若一丛丛娇艳的花开在杏色裙摆。 姜淮随手扔掉砍出豁口的剑,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等人在身前停稳后才轻笑了声。 “我似乎从没真正认识你!” 云延芷笑意娇软,歪着头俏皮眨眼。“现在了解也不迟呀!” 姜淮静立凝视她,不知在想什么。 云延芷大方任他打量,手上却没闲着。掏出帕子简单包扎好他血肉翻飞的右臂后,又拿了块干净帕子轻轻擦拭他的右手。“你的手这样纤长好看,脏了可不美!” 姜淮沉默着,任由她忙碌着倒水、擦拭,一点点擦去他手上血迹,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 他自幼铁石心肠,唯有对妹妹才会有些属于这个年龄的温柔。对于云延芷的示好,他一向是漠然以对,从不受任何礼物、吃食,邀约独行也会断然拒绝。 无他,只因他太清醒。 母亲去世时姜滢只是懵懂孩童,他却已七岁多,什么都记得的。 那日她从宫中归来时脸色惨白,惊慌地把心腹都叫进房中密谈,一直忙碌到天色暗下来,才把一双儿女招到自己房中。 妹妹还小,没一会就被哄睡了。 母亲抱着他坐在床畔,看着两个孩子的目光满是眷恋,他敏锐地察觉出异常,却只当母亲是被宫变吓得狠了,最终耐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隔日清晨再醒来时,看到的就是母亲冰冷的尸体。 阖府混乱时,他抱着哭嚎的妹妹,守着母亲的尸体,等军中的父亲赶回来。 母亲骤亡,父亲满心悲怆却无瑕伤怀,反倒去柳姨娘房里抢走了出生仅数月的庶弟,离家几日后才又抱着襁褓归来。 婴童面貌相似寻常人辨不出,但姜淮因喜欢庶弟每日都去看,焉能不发现异常? 后来他就被父亲送到宁州外祖家,年幼时他不懂母亲为何自戕,夜里偷偷抹眼泪时还会怨怪,后来才渐渐懂了。 母亲是为了安新帝的心,为了夫君和孩子能活下来,才选择牺牲了自己。 父亲会把他送到顾家,也是为了托庇于外祖,保他性命无虞。 他一直记着这仇,极其努力的习文习武,就为了有朝一日能为母亲报仇。他心中装的东西太多,早已搁不下寻常的儿女情长,和属于这个年龄的柔软悸动。 可这一刻站在尸体和血水中,面前姑娘轻柔的动作,俏皮的笑轻易地就俘获他的好奇心,忍不住想继续探究。 “云家的姑娘,都这么英勇无畏吗?” 云延芷专注地擦干净他的尾指,才退后一步盈盈望着他,眸光清亮地笑起来。 “云家的姑娘并非英勇无畏,但至少在不能自保的情况下,绝不牵累他人。” 明明这样娇俏纤弱的姑娘,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决绝。 若方才她和丫鬟不能杀掉那两个追来的人,那么此刻也就不会站在这里,语笑嫣然了! ——她会了结自己的。 姜淮蹙眉。 “如果是姜滢在,我会告诉她,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活下来是最重要的!无论是被俘还是被用来当作要挟都好,都没有性命重要。” 云延芷眸光一颤,缓缓敛起笑意。 “今日只是一伙刺客,至多不过是咱们四人小命都扔在这里,若是一城之战又当如何?如果被俘,成为敌人擎肘,导致己方战败呢?若你是领军攻城的将领,姜滢被架在城上,你当如何?” “退兵!” “即便因一己之私兵败,终身背负骂名?” 姜淮冷冷一笑,“冲锋在前却没能安置好紧要之人,让她有机会落入敌人手里,本就是我的不该!连家人都护不住,又有何脸面谈理想抱负?贻误战机之罪我自会承担,但在此之前我会独自入城换下她。” “她安全后,我若能孤身逃出自会再去领罚,若不幸丧命也无甚遗憾。若救不出,一起上路也不孤单!” 被他眸中光芒震撼,云延芷抚着心口退后一步,久久说不出话来。 姜淮毫不意外她的惊诧,薄唇轻扬冷嗤了声:“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直大义之人,也不屑于世间的纲常教条,你所渴求的真的是我这样的人吗?” 人人都说他冷厉果决,上战场时杀伐嗜血,下了战场也冷静自持,姜家将他视为家族振兴的希望、顾家看重教导、就连自家祖母、伯父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云延芷情窦初开就喜欢他,喜欢他挺拔俊逸的模样;喜欢他文武全才的卓越;喜欢他冷峻不拈花惹草的个性……但这一刻却忽然发觉,她痴迷的不仅是他光鲜的外表,甚至对他此刻惊世骇俗的想法都喜欢得紧。 原来,他是这样的! 这样重情重义有血有肉! 为了看重之人可以抛却道德束缚,不顾一切地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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