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自然不可能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进去,只能是被领路的女孩带着,进了羽衣班的后门。后院不算大,但四下开满了花,墙边堆满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红的,中间还有个秋千,旁边的小桌上放着琴,一股幽香无处不在,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 走过后花园,是一座小楼,前面还有个院子,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地方显得宽敞多了,此地住了个戏班子,一帮年轻女孩子在院子里吊嗓子,有拉筋的、有板腿的,什么奇怪的动作都有,却并不让人觉得不雅观,比姹紫嫣红的后院显得还要花团锦簇。 他们被领着进到了小楼上羽衣班主的绣房中,一进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扑面而来。不是浮在香炉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种沉淀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与多种熏香混杂在一起,在长年累月里不分彼此的气息,香气已经有了历史,深刻地渗入到了这屋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木头当中。 纱帐宛然,墙上斜斜挂着一把剑、一把刀。 天下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剑,这柄剑是把重剑,和羽衣班的气质很不一样,使得她多看了一眼。 霓裳夫人此时正一身风尘气,楚楚动人地靠着床榻上,她指着石桌石凳对他们说道:“二位坐。” 该有的礼数天下倒是不缺,她微微作揖,“见过霓裳前辈。” 霓裳夫人笑得莞尔,“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们来吗?” “不知。”天下摇头。 “不知?不知道就敢来,女娃娃胆子很大嘛。”霓裳夫人没骨头似的靠在抱枕边上,笑眯眯地说着杀人的话,“不怕我取了你们两个娃娃的脑袋给廉贞?” “刚刚路过后院的时候,我看见园子里除了羽衣班的杀手,还藏了一群不会武功的妇孺,想来应该是为了躲廉贞和兵匪才来这里避难。”天下却全然不慌似的,似乎对羽衣班的人品莫名自信,“前辈明知廉贞在此一手遮天,还是选择仗义出手,没有对百姓的苦难选择视而不见的人,我想这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真是个好眼力的娃娃,长得也周正,” 霓裳夫人终于舍得从床上起来,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说“真”的时候,才刚站起来,说到“好”字的时候,衣摆一闪,人已经到了天下和应合从跟前,“胆量也好,敢把四十二颗人头摆在廉贞的军营,这等行径,你和直接把他的头扣屎盆子里没什么两样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罢了。他的兵烧杀掳掠的时候,想来就应该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可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听了天下的话说翻脸就能翻脸,转眼脸上就一股煞气,“那你可知,你的「义薄云天」,把我的羽衣班拉下了水?” 天下尚未来得及说话,在身边一直静观其变的应何从出声了,“前辈这话说的倒好是奇怪。” 他看起来柔柔弱弱一少年,说起话来却和他养的蛇一样毒,“乱兵流匪,民不聊生,杀人放火烧杀掳掠的是他廉贞,我们救了那些被充作军妓、肆意□□的平民妇女,如今施暴者继续挥刀向更弱者,你不去反抗北斗走狗,却转头埋冤反抗者,到真是很会图省事。” 霓裳夫人很是诧异地挑了挑眉。 天下看看霓裳夫人,看看应何从,有些不确定地问应何从,“小毒痴,你是知道她们是杀手坊的人吧。” 应何从不明所以,“知道啊,羽衣班这个组织不还是我和你科普的吗。” “那你应该知道,就你这个小身板儿,她们杀你轻而易举吧?” “……”应何从愣了一下,大概终于反应过来这茬事儿。 霓裳夫人在一边抱臂认可的点了点头。 天下转头忍不住笑,小声嘀咕了一句,“傻不隆咚的。” “他话说的不客气,但理确实是这个理。”她把应何从朝自己拉了一点儿,向霓裳夫人说, “敢问霓裳前辈,你羽衣班想如何?” 霓裳反问天下,“他廉贞找上了羽衣班的麻烦,依小友看,有什么高见?” “你想拿我们换羽衣班的安全,我理解,但未必不会反抗。我不想对诸位下死手,但也请诸位记着,我们有胆子和廉贞死磕到底,自然也不介意再惹一个羽衣班。”天下将剑匣的带子调了下位子,使得剑匣处在一个方便打开的备战的位置,“不过都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罢了。” “若是谁都不想惹,只想保全自己,就早些逃离邵阳,一辈子逃下去好了。今日可以出一个北斗,明天也可以再出一个二十八星宿,逃不完的。” “哈哈哈,好!好!” 霓裳的桃花眼不四处乱飘了,纤纤玉指也不没完没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从一身上下找了几根尚且能撑得住门面的骨头,人都站直了几分。她好像个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摇身一变,敛了杀气,成了个宜室宜家的贤惠女子。“你们这俩个娃娃,我喜欢!” 她豪气地一挥手,“姑娘们,给客人倒茶!” “我们羽衣班虽然什么戏本都唱,上下九流的人都杀,不过倒也还没到揭不开锅要去接它北斗活计的时候!” “大药谷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担得起我羽衣班一杯茶。” 这次天下和应何从一样懵了。这、这变脸是在搞什么? 霓裳夫人用一种近乎和蔼的和颜悦色对天下说道:“那娃娃是大药谷出来的,你又是谁家的弟子?听说你的剑会飞?还能载着人飞?而且是好几把一起飞?” “那是一种飞剑术,主要的用途是结剑阵,剑越多,剑阵的变化越复杂,威力也就越大。”她摆摆手,对于别人用无比敬重的语气说她的剑会飞这件事有些害羞,“我并非南北朝的人,只是从西域那里来的一介散人罢了,门派避世,不便提起。” “拘谨什么,只是想看看敢阴廉贞的娃娃到底是不是个硬骨头罢了。”霓裳露出一副几近于慈祥的目光,她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到,“我想你们这么大刚刚混江湖的时候,可没这么多的防人之心,不过你们到底是刚入江湖的毛娃娃,什么里子面子都不懂,一腔热血就冲过去,这样的娃娃,在如今的世道可活不久。” 天下和应何从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 霓裳哀叹一声,“你要找廉贞报仇,还要护着那群百姓,可你想过没有,你能护着他们一辈子吗?” “你说北斗星宿逃不完,那你想过没有,你就杀的完吗?”她又指向后院,“你看到我的院子里护住了一群孩子,那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藏这些人,他廉贞不来找我麻烦?” “因为做人要留一线。“ “我们藏起来一些人,也留下一些人,给廉贞留一些油水,他才会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对他也同样。”她摆手意识天下和应何从听她说完,“着墨留白,宝刀藏鞘;事不做绝,话不说绝。” “你把人家的油水都涝走了,他不和你拼命和谁拼命?你信不信你今天杀他五十个人,明天他就带上军队屠城?” “孩子,如今这个世道想救人,不是这么个救法。” “那些被牺牲掉的人的命,在你看来就是油水?”天下敛去笑,捏紧了茶杯。 霓裳笑着摇摇头,眼中露出些怀念的意味,又有些萧条, “你这话说的,和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一摸一样。瞧见那边挂着的剑没有,那剑名为‘饮沉雪’,是照着我那朋友的旧剑打的,不管我去哪儿我都会带着,本来约好了打好了剑要送给他,”她终于不免带出了几分苍老的意味,“后来你猜他怎么样了?” ——————“我猜他死了。” 天下这孩子,是真和别家孩子一点儿不一样。老一辈的恩怨情仇,她是一点儿不感兴趣,原本这位风华绝代的羽衣班主开始回顾过往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将霓裳夫人从她的少女时代强硬的拽了出来。反倒是应何从这个没头脑,对天下她的料事如神露出了在霓裳夫人看来极其欠揍的钦佩神情。 霓裳只能尴尬地笑笑。 “我知道霓裳夫人的意思。可是我做不到对那些人视而不见。”天下站起身,“没有一个人的命是谁的油水。被你救下的孩子不是,羽衣班的姑娘们不是,邵阳的每一个人都不是。” 她说,“我不懂藏,我只图一时。” “若是霓裳夫人没有别的事情,我和应何从就告辞了。” 他俩想离开的时候,从门外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羽衣班的姑娘,在霓裳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霓裳的脸色逐渐凝重,她交代了几句,挥手让门里的姑娘出去,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天下和应何从,“那群被救出来的女孩儿们被你们藏哪儿了?是不是邵阳城外西南方位的后山?” 天下急了,往前踏一步,“你要对那群手无寸铁的妇女下手?” “羽衣班能做的出来那种事儿?”霓裳气的一拍桌子, “廉贞往那里去了!!而且是带着所有的人马一起,撤离了邵阳。” “廉贞能当上七星之一,绝不是会这么善罢甘休的人。”她头疼地扶额,“刚说你们防人之心太重不好,这就被打脸。你们估计被廉贞下套了。” “不管他是不是冲着那群人质去的,还是憋了其他的坏水儿,”她拿下自己头上的一个牡丹发钗,“拿着这钗子,去门口找几个姑娘,她们就听你号领了。先去在廉贞之前,把那群女孩儿救回来。” 天下不知道该不该信她,应何从是个没头脑,她充其量算是个不高兴,再愣也还没到在霓裳夫人面前去问应何从「欸,羽衣班平时在江湖人品怎么样」的那个地步。她脸上的疑云未散,突然捂住口鼻开始咳嗽,眼中的犹豫全被惊诧代替了,“咳咳…咳…咳” 霓裳递钗子的手瑟缩了一下,羽衣班对大药谷的事儿知道的并不多,江湖上也只是传出了大药谷被疫病灭门,药籍被北斗劫掠而走的风言风语。她想起廉贞走时候对她说的话,一时也有些怕这来路不明的疫病。 “天姐?”应何从拍着天下的背帮她顺气,“怎么了?” 天下伸手紧紧抓住了应何从的手腕,她抓得有些紧,应何从能感受到她手掌内测粗糙的茧子和她此时微微的颤抖,“应何从,你说过药庐里中的都是稀世难寻的毒草,唯有药庐里独一份,对吧?!!” “啊..?”应何从有些懵。 “到底是不是?!”天下有些急了,她捏住应何从的肩膀晃了晃,“是不是啊?!!” 应何从只能更懵地点点头。 “我闻到了一样的味道。”她捂住胸口,平复下自己的呼吸,重复了一遍,“是一样的味道。” “之前屋子里都是熏香味,那味道是刚刚才飘起来的,这里有一股和当时大药谷一样的辛味!!” “是毒,这绝对不是什么狗屁疫病,他绝对在这里投了和在大药谷一样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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